北风紧,白雪乱,林中尽苍茫。细瘦枝桠在风中摇摆,仿佛受不住冬日寒冷,边瑟瑟发抖边悲哀嚎叫。几只麻雀在枝头、地下跳跃,惶惶然觅食,妄图在厚厚的雪堆中搜寻果腹食粮。忽然一只眼尖,欢叫起来——就在不远处,神奇般出现几十粒谷米。三五只麻雀争相跳起,向救命吃食抢去。眼力差、翅膀软的也不甘示弱,叫骂着追逐上前。本就寥寥的谷米,眼看要被吃光。
就在麻雀大快朵颐的时候,风声呼啸而至,天竟压了下来!落在外围的几只麻雀急忙鼓翅,电光石火,死里逃生。原本就在中间的四只无此幸运,被死死扣住,急得唧唧尖叫。
“抓住了!抓住了!”旁边雪堆忽然活了,有男孩抖落浑身雪沫,跳将起来,劈手按住藤筐,“好悬冻死小爷。”
男孩边说,边小心翼翼将藤筐掀起半边,伸手进去,摸出麻雀。
“雀哦,莫怪小爷。小爷的晚饭就缺你了!”男孩边说边熟稔地合拢手掌。麻雀“吱”一声惨叫,死于非命,被扔进袋里……四只麻雀处理完毕,男孩抬起藤筐,看看地下谷米。
“呀,出手慢了,只剩这些。”惋惜地粒粒捡起,用粗布包好,也放入袋中,这才起身离去。
雪后树林看来处处相同,但男孩对地形了如指掌,左拐右绕,逶迤前行。风似乎小了些,白皑皑大地容光焕发,枝桠疏散处,晃得人睁不开眼。
“亲母今天可不会再骂我没用了。”男孩边走边自语,高兴地哼起小曲。袋子和藤筐不住敲打后背,像在一同欢笑。
男孩单名为“羿”,年十三岁,家在林边村落世代居住,邻里都将他呼作“小羿”。那村落在雷泽之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百十来户,世代相交,亲如一家。小羿双亲皆为老实巴交的农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头披星戴月,日子依旧捉襟见肘。家中三个男娃,小羿最幼,两位哥哥长到六七岁,便开始帮亲父翻土耕田,小羿却自幼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又生性惫懒,时常惹亲母生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看你以后怎么讨媳妇!”小羿浑不在意,亲母刚刚住嘴,便跑到院里和泥巴去了。
冬日农闲,口粮断绝,父亲带哥哥进山狩猎,想着小羿无用,反成累赘,便打发他去林中湖里凿冰捉鱼。小羿懒得动身,生生耗到午后,才被亲母强撵出去。出得门来,并不急于入林,却转向村东头,在一处破败不堪的屋舍前停下,连声叫道:“小蒙子!小蒙子!”
被唤作“小蒙子”的男孩本名逄(páng)蒙,生辰与小羿只差几月,自幼一道玩闹,比亲兄弟还亲。听闻呼唤,立时窜出屋来:“羿哥,咱去哪啊?”
“林子里,捉鱼去!”
逄蒙听得两眼放光,和亲母打声招呼,便相携嘻嘻哈哈,便往湖边走去。
“蒙哥儿,冬天黑得早,莫回来迟了!”亲母在门口不放心地呼唤。
凿冰捉鱼是村童拿手好戏。冬季冰天雪地,湖鱼冻僵,不爱动弹,凿出冰洞,用削尖的木棒插死,比夏日流水中容易得多。今天运气好,刚打开冰洞,便插住一尾大鱼,两人欢天喜地,都说要再接再厉,晚些回家。小羿心思活,知道插鱼这事,两人无法协力,出门前特意背了藤筐,专拟扣几只麻雀,晚上让亲母烤了,给自己和哥哥打牙祭。遂留下逄蒙继续插鱼,自己跑到林深处另起炉灶。此时想到烤雀香气,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小羿加快脚步,恨不能生出翅膀,挟上逄蒙,即刻飞回家去。
“别跑!”
“截住他!”
将将走出一里多地,前面忽然传来叫骂。小羿立时紧张起来,将袋子别进腰中,蹑手蹑脚摸到树后,探头观望。只见四位少年围住逄蒙,逄蒙只手揣入衣裳,将捕到的鱼死死捂住。那四位少年小羿都认得,是邻村几个无赖,平日农活不好好干,专在各村和林子间晃荡,欺侮比自己小的孩童。前几日小羿在此捕鱼,远远听见声音,跳起来就跑,好在离得远,没被撵上。原想又过几日,湖边该太平了,谁料仍被围个正着。
“小子,活腻味了?敢来爷爷的场子里偷鱼!”
“爷爷问你话呢!”
逄蒙不说话,却将鱼捂得更紧,眼睛左右逡巡,寻觅脱身之路。
“看什么看!还想跑?”领头少年冷笑上前,伸手向逄蒙扯去。逄蒙纵身后撤,但被其他少年挡住,进退维谷。眼看辛苦插来的鱼将被抢走,逄蒙忽然发作,张嘴便咬。领头少年“嗷”一声吼,饶是躲得快,仍被扫出一道红印。
“贼杀才!”少年恼怒已极,捂住吃痛手臂,本想再次逼上,但见逄蒙眼中凶光毕露,负隅顽抗,竟不敢造次,只狠狠说,“今日不乖乖把鱼交出,小子休想离开!”
逄蒙发了狠,喉咙里不自觉挤出“呼呼”低吟,瘦小身体颤抖着,困兽犹斗。
领头少年见他这模样,反倒笑了:“小贼脾气倒大——直你娘,脾气大也没用,再不把鱼还给爷爷,当心一顿好打!”
“就是,打他!”
“小崽子,偷东西还这么横!”
其他少年也叫嚣着步步逼近。
逄蒙满面通红,突然扯直脖子,尖声尖气地叫道:“偷你个头!这湖是你家的?我抓个鱼……抓个鱼怎么了!”
“哈,反了你!”领头少年搓动双手,“爷爷数到三,你小子再不交出鱼来,小命就交待喽!”
“湖在我们村边,又不在你们村边,凭……凭什么不让抓鱼!”逄蒙犯了牛劲,寸步不让。
“一……”
旁边少年迫不及待开始数数。逄蒙气得浑身发抖,死死盯住领头少年,血丝满眼。
“二……”
空气冰冻。
“三!”
“哎呦呦,小蒙子,快别跟二哥开玩笑啦!”小羿忽从树后闪出,三窜两跳到近旁,伸手将逄蒙拉到身边,紧紧捏住肩头。
“嚯,羿腿子——我正说呢,怎光见小蒙子不见你……”二哥睥睨比自己矮一头的两个男孩。
“二哥好。”小羿半戏谑半讨好地打拱,“我这刚去撒了泡尿,回来就见小蒙子跟您老开玩笑呢。小蒙子说话颠三倒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他较真。”
“不较真也成啊,把鱼交出来,再给爷爷磕三个响头,求爷爷饶恕。”此言一出,四位少年都笑了起来。
“好说,好说。”小羿嘻嘻哈哈,转向逄蒙,“鱼呢,快给我!”
“羿哥,你……”逄蒙眼睛瞪得老大,不肯松手。
“快点快点,别跟二哥逗乐了。”小羿边说边使眼色。
逄蒙知道羿哥素来鬼点子多,虽有一百个不情愿,仍从怀里抽出冻得青紫的手,扯出两尾大鲤鱼。第一尾足有整条臂膀长,肥壮厚实。鳃上拴根草绳,吊着另一尾鱼,虽略小几分,却也着实可观。敢情逄蒙插鱼水平极高,小羿捕几只麻雀工夫,竟另有收获。两条鱼晃悠悠在草绳上荡,众少年都不禁大吞口水。
小羿心中欢喜,却不动声色,抄手夺过,赞道:“好大好鲜的两条鱼,正好孝敬二哥你们!”话虽如此,却把鱼抓在手里,并不松开,“二哥刚才说,要小蒙子跪下磕三个响头。二哥知道,小蒙子膝盖不会打弯——还是我替他给二哥陪不是吧,你看可好?”
二哥早被那两尾鱼勾直了眼睛,没心思听他胡扯,随口道:“好好,你磕也行,磕完把鱼留下,赶紧滚蛋!”
小羿转身与逄蒙对望。两人打小是玩伴,心意相通,逄蒙立时醒悟。小羿单手提鱼,毫不犹豫扑倒在地,高声叫道:“二哥请受小的一拜!”
头磕得如此干脆,二哥始料未及。方愣神间,听小羿又叫:“二哥在上,保咱们今日平安!”又是一拜。
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还没反应过来,小羿已然三拜:“二哥一路走好!”
“小贼,敢骂你爷爷……哎呦!”二哥终于反应过来,刚要发作,却见眼前白雾飞升,右眼猛受重击,剧痛钻心,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原来小羿磕头时,悄然在雪底摸出块大石头,三下磕过,便将石头和着雪沫子,照准二哥脸部砸去。此招本是孩童相斗常用伎俩,但一来跪得太痛快,迷惑人心,二来小羿天生左臂比右臂略长,手指探入雪中不易察觉,三来二哥这边人多势众,也疏于防范,倏忽着了道。本来使诈之人不应语带讥讽,以免过早暴露,但小羿天性顽皮,又不喜吃亏,不甘心白白磕头,于是暗相夹带骂他死了。好在二哥反应慢,小羿得手,正巧打在眼睛上,立时跳起,喊声“跑啊”,拉起逄蒙窜过二哥身边,转眼钻入林中。
其余三位少年都愣住了,不知应先看二哥伤情,还是先追逃犯。听二哥捂着眼睛嗷嗷大叫:“追!追!追!!!”才如梦方醒,留下一位看护,其余两位向遁逃方向撵去。
雪地上足迹清晰,小羿和逄蒙人小腿弱,自然跑不快。两少年追不多久便见他们在前面没命兔子般狂奔。距离越缩越近,须臾就要追上。千钧一发之际,小羿忽引逄蒙转弯,不朝自家方向、反向林深叶茂处冲去。两少年以为他们慌不择路,南辕北辙,呼喝尖啸着紧随其后。才转两道弯,猛见小羿、逄蒙一左一右分开,正疑惑间,只听“哗啦”声响,雪沫劈面飞扬,顿时天旋地转,“啊呀”叫着跌入地洞。那地洞颇深,饶是里面落叶、积雪厚实,仍摔得七荤八素,半晌爬不起来。
只听头顶哈哈大笑:“快看快看,好大两头野猪!”
“去找人来,把野猪拖出,剥皮烤着吃!”
“哈哈……”
原来小羿脑子活,知道跑不过,便特意将两人引向村民为捕野猪挖下的大坑,这坑素日用枯草枯叶盖住,加之落雪,若非熟知,奔跑中极难发现。两少年怎料他小小年纪,满肚子诡计,此刻恍然大悟,边揉搓被摔痛的地方,边高声叫骂。
“小贼,看爷爷爬上来不宰了你!”
“拉爷爷上去,饶你不死!”
“直娘贼,非把你丢到山里喂狼……哎呦,什么东西,好热!”
两少年抬眼观望,只见小羿和逄蒙都脱了裤子,正对坑底撒尿。忙叫骂躲闪。叫骂声和孩童笑声混在一起,好不欢乐!
闹了半晌,天色偏黑。小羿怕耽搁过久,两少年真爬出来,又怕天黑有狼,也不管坑底又是怒吼、又是哀求,扯逄蒙径直离去。两人一路疾行,总算赶在日头落山前出了树林。晚霞飞舞,天空翠生生,云朵金灿灿,前方村落安详,仿佛熟睡中的婴儿。
逄蒙原本畅快,这时却发起愁来:“羿哥,咱把他们弄得好惨,今后遇上,还不知要怎么报复哩!”他胆子本不算大,刚才平白被人欺负,倔脾气发作,才硬撑着。此刻危机已解,便忧心忡忡。
小羿哈哈一笑:“管他呢!再碰上能躲便躲,躲不开再让他吃泡热尿!”
逄蒙也乐了,举起手中鱼:“收获不小,晚上有的吃啦!”
“快走快走,馋死我了。”
两人疾步跑回村子。小羿家在村中央,逄蒙家在村东头,便说说笑笑先向小羿屋舍走去。行到半途,眼角瞥向前后村路,隐隐发觉有些不对,又想不明白。逄蒙浑然无感,兀自叽叽呱呱,见小羿半晌不作声,才纳闷地住口。
小羿加快脚步,行将望见家门,却慢下来。茅草覆顶的屋舍被厚厚积雪压住,里面黑咕隆咚。天色已晚,为何还没有开火做饭?
“亲母?”蹑手蹑脚走到近前,试探叫道。
没有应答。
“亲父?”
依旧静悄悄。
逄蒙忽然捏住小羿臂膀,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只伸出僵硬手指,探向屋门。屋门用柴禾捆就,上下左右留有极大缝隙。小羿定睛向门下望去,不禁倒吸冷气:门口积雪凭空消融,中间一抹深黑色水潭,落日余晖倒映,静默得仿佛自古便在那里。
吓得浑身发抖,小羿忽然明白村中古怪之处——是安静!自从进入村庄,就未见人行、未闻人语,连狗叫都未听见!就好像……就好像全村人都死绝了一样。
死绝了!小羿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骤然推开柴门。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昏昏然只见地下三条影子,席上一条,皆纹丝不动,莫不是亲父、亲母和哥哥?浑身抖得难以自持,用手扶住门框。触手滑腻腻,急忙烫伤般抽回。定睛观看:是血。深黑色的、腥气冲鼻的血。
“哇呀!”逄蒙一屁股坐倒,蹭着积雪向后挪,直蹭出七八步远,才翻身跃起,嗷嗷乱叫、头也不回,撒腿跑走!
小羿也不敢再待下去了,转头便逃。血红色残阳此时看来格外可怖,身后柴门黑洞洞,仿佛张开的巨口。恐惧扼住咽喉,想叫又叫不出声,小羿慌不择路,闭眼狂奔,只想离开这房子,越远越好。忽然脚下踉跄,身体凭空飞起,重重落下。回头望去,见是条狗——正为同村宋伯养的阿黑——七窍流血,已然死了。小羿正拟爬起,却见宋伯家房门大开,隐约可见两只脚从门里伸出,僵僵斜在地下。
冷气爬满后背,小羿又惊又怕,身子都软了。挣扎中却听得远处“啊”一声怪叫——逄蒙!想到尚有人相伴,心里平添些勇气,小羿咬紧牙关滚起身,踉踉跄跄向村东头奔。一路上只听得逄蒙声声哀嚎,像道道冰锥,刺在心上。
逄蒙跪倒在自家门口,一声接一声哭号,疯了似的。小羿奔到近前,果见人影倒在屋内,正是逄蒙亲母!逄蒙进退维谷,跪在血泊中。小羿上前抱住,他却浑然无感,兀自尖叫不已。只得强行将他拖走,边拖动边疾声呼唤:“小蒙子!小蒙子!”叫了半晌,逄蒙终于止住嚎叫,呆呆望着眼前的羿哥,瑟瑟发抖。
腥咸血气在空中飘荡,中人欲呕,不知是方才没有察觉,还是血气随暮色渐浓。往日生机勃勃的村落,转瞬变为人间地狱。
哭号甫一止息,死寂骤然降临。百十户人家生气皆无,悚人黑夜在村落中穿行。两个孩子震慑于突如其来的安静,喉头像被沉重空气阻住,再发不出声,腿也像石化般无法动弹,只得相扶跪倒,抖动如破败蛛网。
风雪又起,无边暗夜像无形大手,紧紧按在村落上空,星光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