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师姐这几日心情不好,早上传习法术时眉头轻蹙,午后再见,脸上竟像覆满冰霜,半分笑意皆不见。
逄蒙心虚得很。
自从轩辕殿上,精卫挺身自荐,代挚师兄成为传法师姐,小羿已颇有长进,前日傍晚练功,微阳斜照,面前铜镜忽然璀璨焕发,照得虚室生白,仿佛日返中天。精卫师姐说:小羿已度过法术入门第一坎,照此进度,勤加训练,半年之后、至多一年,便可操纵金器,小有所成。
逄蒙却无这般天资,任如何“平神静气”、“心如止水”,铜镜永远阴沉污图,仿若晦涩无解的谜。他很着急。然越着急、越焦躁,离师姐所谓“涤除玄览”的境界,就差得越远。精卫脾气本就不好,见他驽钝至斯,日复一日,耐心消磨,总骂他笨。逄蒙自知理亏,教师姐劳神,吞声踟蹰,怎敢还嘴?
“没关系的。”小羿安慰,“我听师兄讲,法术入门,有快有慢。据说穷蝉师兄当初耗费整整两年,才与花花草草心意相通,可随后怎样——不也成了木字门头号高手?只要持之以恒,皇天不负有心人!”
逄蒙苦笑,暗想:我可不愿修行两年才入门,丢死个人!此事不提,偷偷俯耳:“羿哥,你猜师姐今天怎么了?不是昨夜恼我,余怒未消吧?”
“说不好……她要你夜巡之后继续练功,谁教你贪图安逸,跑回来睡觉的!”
“昨夜绕了好一大圈,我都快散架了……”
“你们两个,不各自闭目静心,干什么呢!”精卫回头,厉声斥责。
小羿和逄蒙咧嘴对视,忙低下头,各自“静心”去了。逄蒙闭目,竭尽全力照师姐教导法门,想尽平生种种悲伤事——亲人遇害当然位列第一,除此之外,还有儿时捕猎失败、被哥哥打哭、叉好的湖鱼教二哥抢去、留到年节的鸡蛋臭掉等等情由……然而不知怎的,今天想起来,隐隐都有些好笑。逄蒙纳闷半晌,恍然大悟:问题不在自己,而在师姐!
师姐装扮着实古怪。往常素色骨笄插发,浑然无感。今日添作两支,似为玉质,翠影红霞映朝日。不过,技法不太娴熟,两支玉笄仿若交头接耳,毫无层次,其一还摇摇欲坠。逄蒙有心提醒,又怕被斥心不静。由玉笄,又看到头发——往日鬓发草草拢起,贴面高挑,今日竟细细梳笼,香雾缭绕鬓云生。哦,深衣也比平素考究,曲裾缭绕,袖缘飘飘,丝绵光鲜渌水滑。只是……这身装扮,配上师姐粗粝微黑的面庞,好不协调。逄蒙想起儿时无聊,给田间草人穿衣服的场景,忍不住“噗嗤”笑了。
“你怎么回事!”精卫回头训斥,却见逄蒙含笑,目光在身上游走,忽然脸红,怒道,“看什么看!左顾右盼,铜镜永远亮不起来!”
小羿睁开眼,看看逄蒙,又瞧瞧精卫,困惑不解。精卫浑身不自在,假意遥望日影:“天色不早,师姐先回去了。你们抓紧打扫屋舍、庭院,然后自行修炼。不得偷懒!”说罢,不待应答,推门便走。
回到屋舍,赌气拔下玉笄,丢落案几,“呼”地箕坐于地。真是的,精心装扮,除两个萌化未开的孩子,谁能看到?
精卫自怨自艾,当然是因冯夷。
如今,冯夷已成天宫风云人物,甚至得到羲和与望舒垂青——天帝妻室数不胜数,以羲和、望舒最为贵重。羲和乃天帝发妻,本性属火,法术精湛,非寻常天宫弟子可比,故高辛氏继位之后,被尊为“日御”。
所谓日御,非指街巷传言,“为日驾车”之苦劳。是指羲和有通天大能,作法时夺日之光,引为己用。这也是传说,小辈无从亲见。但天宫耆宿如玄冥等,都说“羲和作法时,天为之昭炫”,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令人不由不信。
日御之外,还有月御,等而下之,却也非同凡响。谈及月御,倒有几分神秘——本为常羲,与羲和娘娘同日嫁与年方及冠的高辛帝。不知为何,就在前些时日,忽然销声匿迹。天帝震怒、伤怀,众人虽未亲见,但口耳相传,三分存疑七分信。因此讳而不谈,精卫更无由知晓详情。
新任月御即为望舒,曾是常羲媵妾,扶正为“娘娘”后,也未张扬,依旧随羲和深居简出,鲜在各门走动,与神道弟子极少相见。怪的是,两位娘娘都对冯夷青眼有加。望舒更因五行相通,常将冯夷唤去,亲自指点法术。名师出高徒,冯夷不负众望,进展神速,连代掌门葆江都赞他“聪颖灵秀”,几次在天帝面前提及。冯夷修行顺风顺水,兼之白净俊俏,惯在各门游走,左右逢源。精卫再想引得注目,恐怕难上加难。
不过,叱咤风云的冯夷,也并非处处春风得意——听说,水字门姑射就曾将他绝之门外。水字多佳人,瑶姬自不必提,姑射亦为绝色。只是瑶姬往日性情活泼,颇受男弟子欢迎。姑射呢,性格正如她玉雕般的面颊,寒气森森,拒人千里之外。别说旁门,就连水字门弟子,想与她闲谈两句都不可得。若纠缠得紧,姑射秀眉倒竖,雪冷双眸,萧森锐利,能教人从三伏直坠三九。
然而有阵子,冯夷偏看上这冰美人。师姐师妹如春花,整日围着转,他都虚与委蛇,星眸波光荡,水字门中望……不过,姑射就是姑射,对冯夷殊无偏爱,从未给过好脸,与寻常男弟子无甚差别。
“哼,教你以貌取人!”精卫还曾暗自畅快。
然而于事无补。没有姑射,还有旁人……若非瑶姬近日魂不守舍,估计亦会“上钩”,怎轮得上自己?这不,冯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姑射那吃了闭门羹,很快便与师姐姮娥打得火热。
姮娥乃天帝爱女,平日骄纵惯了,天宫男弟子不敢痴心妄想。可冯夷偏偏“艺高人胆大”,前日还在水字门外落寞徘徊,次日便与姮娥有说有笑。姮娥素日有何差事——摘几束花、取几样头饰——总爱差遣冯夷,还对人说:“冯夷办事,最可我心。”当然,姮娥作为同门师姐,早对他关照有加。冯夷鞍前马后,旁人亦无碎语闲言,只有精卫自怨自艾,独坐伤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精卫还未从姮娥“魔咒”中挣脱,又传来消息,更为揪心:洛水名门闺秀雒嫔(luò pín)要来拜师!雒嫔乃伏羲直系后人,命属水字,自幼习练法术,家学渊源。人虽不在建木天宫,名头却已如雷贯耳。
精卫向十金乌抱怨:“她在家中,有亲父教习,来天宫做甚?”
十金乌奇道:“这有何古怪?建木天宫乃神道正途,任她家中名头再大,终究野路,与天宫弟子怎可同日而语?”
精卫真不希望她来拜师。听人说,雒嫔自幼便是美人坯子。年方及笄,采桑洛水旁,便有浮浪子弟在晨雾中窥见倩影,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看后茶饭不思,竟至饿死。
该来的总躲不掉。半月前,天宫就盛传,雒嫔将于今日入门——男弟子突然个个刻苦用功,都盼届时展露身手。精卫衣带渐宽:绝世有佳人,幽居在天宫,冯夷岂不尽日围着她转,哪有机会顾及旁人?
“快走快走,到了!”门外脚步嘈杂。仿佛透过嗓音,都能看到竖亥兴奋的笑意。
“师兄,等我!”
“哎呀,你太慢了……”
冯夷定也去了。精卫起身,目光扫过案上玉钗,当窗理云鬓。踌躇再三,终于顿足长叹,推启房门,大步追赶。
水字门外人头攒动。男弟子居多,女弟子却也不少,雀跃之情竟相差无几。水字门弟子得天独厚,可与佳人朝夕相伴,皆喜上眉梢,装腔作势维护秩序,不教旁门挤入内围。精卫心下稍安——泯然众人,免于撞见师兄师弟、被问及缘由,好生尴尬……
冯夷呢?精卫四面找寻,居然没有看到。心下窃喜,当即就想转头回去。但好奇之情,人皆有之,既已至此,何妨看看雒嫔究竟怎生美法,庶几知悉这几日忧心忡忡,到底值不值当。
静候良久,前方弟子忽作欢声,山呼海啸,风起云涌。精卫一振,举目观望,只见仲鼓师叔当先开路,从轩辕殿方向款款走来,身后人形娇小,步态如莲。竟有些紧张,精卫身不由己,随人潮木然涌动。及至十余步远,原本喧闹的队伍,突然鸦雀无声。精卫如遭五雷轰顶,愣在原地,半步也跨不出了。
这边摩肩接踵,仲鼓远远望见,眉头微蹙,转身对雒嫔笑道:“你这丫头,为我门下引来这多弟子,为师平生从所未见。”雒嫔家世显赫,虽为弟子,仲鼓依旧十分客气。
雒嫔掩口未答,想来自幼见惯。
仲鼓干脆停步,待众人迎到近前,闪身将雒嫔让出,大声道:“本拟过几日,带新进弟子到各门拜会,小子们也可一睹为快。不想如此迫不及待,真是没见过世面!也罢,这位就是洛水之滨、伏羲后人雒嫔——愿意看,便多看两眼,看完各自散去!不然,过会儿天帝听闻聚众集会,还以为有何要紧事呢!”
寂静。仲鼓之言如同春雨落泥潭,“哔啵”片刻,无影无踪。男弟子、女弟子都大张着嘴,仿佛心被抽空。男弟子当然更为夸张,有几位甚至垂涎三尺……
毕竟血气方刚,情有可原。仲鼓暗笑:莫道旁人,自己见多识广,初见雒嫔,不也照样惊为天人?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谁能不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虽未涂脂抹粉,但流波美目,柳叶眉梢,樱桃小口,春风笑靥……仲鼓虽没有歪心,仍怎么看怎么喜欢。
然而精卫怅然若失,并非只为倾国之貌。目光透过仲鼓和雒嫔,落在更远处——神道弟子堆成山,耳聪目明者不在少数,却未注意到雒嫔身后,五十步开外,冯夷斜倚枯木,失魂落魄的形容。
原来冯夷早已占得先机——生性风流,听闻绝色,怎忍心猿意马?晨起草草练过法术,趁姮娥不备,便溜到宫门左近,静候树丛中。雒嫔穿悬圃走向轩辕殿,又下轩辕殿,归至水字门,他始终紧紧相随。仲鼓察觉,叫他“走开”,雒嫔循声回望。惊鸿一瞥,不带半抹笑意,反有几分嫌恶,如切如割,相刃相靡……
冯夷满心热诚,被兜头浇灭,仍不忍离去,依旧远逐后尘,怅望彩云归。
仲鼓自然知晓,却未再驱逐——年轻弟子,新鲜几日总会过去,就像眼前这群呆若木鸡的痴汉。干脆板起脸,拨开人群,不容分说,带雒嫔径向内院。水字门弟子如痴如醉,亦步亦趋,旁门看客唯有望洋兴叹,捶胸顿足。
雒嫔娉娉袅袅,隐入重檐密影,如梦如烟。冯夷忽觉整个世界黯然失色。自从进到天宫,便被捧在手心,哪曾如此遇冷?心乱如麻,冯夷徘徊许久,直到水流云散,众人走净,终于绝望悟到:今天,雒嫔不会再出来了……
心头憋闷,冯夷不想即刻回归木字门——定要面对姮娥冷嘲热讽,现下却无心情,与她调笑周旋。遂信马由缰,四面闲逛,希望借助傍晚徐来的熏风,吹去满身烦躁。
“冯夷哥哥,你怎么来了?”忽听有人询问。
是逄蒙。原来不知不觉中,已转到金字门外。脚下金灿灿菊花被拦腰踩断,自己却全无觉察。
“呵,随便走走。”语罢便拟继续前行。
“等一下啊。”逄蒙跑到近旁,抬头问道,“冯夷哥哥,你也去看雒嫔了,对不对?”方才金字门中纷纷扰扰,众师兄热火朝天,讨论“小师妹美若天仙”。引得逄蒙小小年纪,都有几分遗憾:悔方才听了精卫师姐的话,未曾前往亲见。
冯夷大窘:“这个……没有……”
“哈,你扯谎!竖亥师兄说,离去时,尚见你独自打转。还说没去?”
“没去就是没去!”冯夷被当面戳穿,更不耐烦。
逄蒙一怔,随即拍手笑道:“冯夷哥哥,我知道了!你定是看上雒嫔师姐……不对,师妹……咦,我该叫她什么?”
无心快语,轻轻巧巧戳中痛处。冯夷烦躁憋屈,早想找处发泄,登时无名火起,劈手薅起逄蒙领口:“小孩子家,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逄蒙无端见斥,被拎在半空,足不沾地,手忙脚乱逃不脱钳制,只好反唇相讥:“你明明就是看上她了,我说一句,凭……凭什么欺负人!”
冯夷挥手,直接将他摔落:“欺负人?我还打你呢!”俯身举拳便打。
“住手!”远远怒喝传来,小羿飞奔向这边,“冯夷哥哥,你干什么!”
瘦小身影穿花海而来,手擎洒扫庭院的铜盆,情急之中,竟忘记放下。小羿跑到近旁,先扶起逄蒙,又转向冯夷,怒目而视,方欲开口理论,忽然当胸吃痛,已被抬脚踢了出去!铜盆翻转,“哗啦”泼洒一身。
“又来个多管闲事的!”冯夷冷笑,“整日只会做粗活,也想强自出头!”
逄蒙见他如此蛮横,早吓得龟缩在侧,怎敢多言?
其实冯夷亦凛然暗惊。当初随二哥横行山村,欺侮小羿等辈,习以为常。进入天宫后,一则有师门管教,二则又算同乡,便收敛许多。心情好时,还会主动交谈。然今日逄蒙冒冒失失,得罪在先,便故态复萌,说打就打。未料初涉神道,拳脚劲力倍增,与往昔不可同语。见小羿被淋成落汤鸡,手捂胸口,半晌爬不起来,也生出几分歉意。
“小羿,起来!”忽闻身后有人道。转头看见挚不阴不阳的脸,冯夷立刻头皮发麻。
挚双手抱胸,冷言冷语。
冯夷忙解释:“挚师兄,我刚才是……”
然而挚对他不理不睬,施施然走向小羿身边,关怀备至的样子:“羿师弟,人家欺负到头上,就不知还手?起来起来,有师兄在,别怕!”
小羿被踢得几乎气绝,说不出话,只得勉力爬起。
“听精卫言,你最近法术大进,怎不使出?”挚晃动微胖身形,踱到旁边,“冯夷师弟,你趾高气昂到金字门撒野,究竟是学了多大本事?师兄倒想开开眼界。不妨便在此跟小羿比划比划——这孩子今非昔比,真打起来,你未必能占上风!”
冯夷愕然。
“怎不动手?方才狠劲十足,不是你么?”挚见他愣在原地,冷笑催促,“若不想跟小羿演练,就陪我过过招——冯夷师弟,你意下如何?”
冯夷急道:“挚师兄,逄蒙刚才说……我也是一时……”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脱困。
挚伸手截断:“我没工夫听你啰嗦,只想考较法术。都别怕!只要不打死,出什么事,自有师兄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