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厚重木门将正午热辣带进黑黝黝的内室。强光汹涌,小羿和逄蒙才睁开眼,便被刺得头脑胀痛。
“你俩居然还能睡着?”精卫奇道,眼望墙根下两个头发蓬乱的孩子。
小羿迷迷瞪瞪,半晌没反应过来。昨天惊喜交加、大起大落,虽被莫名其妙收押,但困意阵阵袭来,依旧难以抵挡,睡到日高三丈透。摇摇头,梦中似有低语,将前后缘由娓娓道来——其间许多细节,当时只道是寻常,回味起来,别有深意。猛然惊醒,却像捏在指缝中的水,春梦了无痕。
“师姐,你来带我们出去么?”逄蒙揉眼问道。
“出去?”精卫走近,“此事闹大,惊动天帝,着我带你俩过去问话。”
“天帝?”小羿放弃梦境求索,一骨碌爬起。
“夜巡遇险,还有弟子惨死林中,天帝自然要过问。走,去轩辕殿转转!”精卫说着,左拉右拽,向外走去,“闭眼,外面亮得很。”
烈日当空,自屋舍走出,热浪立刻山呼海啸,迎面扑打。精卫带两人穿越花海,走向一座小山。走到近处,小羿发现原来还有片湖,湖水清澈,卵石真像亲父当年从林中捡回,给自己玩耍的弹子。亲父严厉,但对幼子十分疼爱,当时不觉稀罕,如今难再得。偌大天宫,再无人这般可亲可敬……也不尽然,至少黄伯是极好的——还有精卫师姐,不是说过“若有人欺负,就来找我”吗?
“师姐,你教我法术吧。”小羿忽然抬头。
“什么?”精卫先有些诧异,随即明白——两个孩子拜师以来,便未见授课。也曾暗中寻思:掌门师兄是否嫌他俩资质太差?即便如此,竖亥和自己也非天资聪颖,不还照样传习?
“是啊,师姐。”逄蒙也道,“昨天那场恶战,我俩若会些法术,哪至于掉头便跑?”
“这……”精卫对视两双清澈的眼,心中踌躇。师兄未许他人传法,怎可越俎代庖?
“今天先不说这事。等你俩从轩辕殿回来,我去向掌门师兄求情。”语罢,继续向湖面走去。
“啊,又是倒影。”小羿恍然大悟。
精卫赞道:“你人小,心思却活。湖中倒影即为轩辕殿……抓好我的手。”
话音未落,小羿和逄蒙脚下猛然虚空。已有过经历,此番并无惶惑。待身边平静,睁开眼睛,两人却不禁同声惊呼——斗转星移天地换,花明柳暗,气息氤氲,金灿灿大殿赫然端立,仿若腾云驾雾。大殿三层台基,比金字门诸屋舍高大数倍,赭红木门足足两丈高,不知何人有恁大力气,能推动庞然大物。高处重檐卷曲,山脊浮云端。
精卫扯二人趋上台阶。台阶辨不出材质,莹光微泛,迷离梦幻,却看得分明。台阶百余级,小羿和逄蒙走得气喘吁吁,频频举头观望——屋檐下斗拱错综,有似迷宫,脊吻上雕兽密布,面目狰狞,栩栩如生。山野孩童,哪见过这般富丽堂皇的建筑?震惊之余,早将即将面对的考验抛掷九霄云外。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高处,竟无人把守,三人便拟直接向轩辕殿走去。正巧老饕迎面出来,小羿一乐,要打招呼,老饕却像没见到似的,扭向旁边,径自去了。小羿纳闷,低头跨过高可及膝的门槛,毕恭毕敬除去鞋袜,立在通天巨柱下静候。
灯火通明,照得比正午还亮。宝榻上有人危坐,面色白里透红,浓眉细眼,方口阔鼻,长髯飘洒,想来就是天帝。小羿偷眼半晌,猜不透年龄——但见满头银发,与长髯接连,面皮温润如玉,皱纹皆无,仿若波澜不兴的池水。天帝身后,五彩鸟雀七八只,上下翻飞,不惊不叫,似也凝神倾听殿上款款高谈。
进门当口,十金乌正朗朗讲述与林中三女拼斗始末。
“那几名弟子伤势如何?”天帝等他说完便问,话音尖细清越,金石相击。
一老者躬身作答:“我门下姑射被黑衣女石粒扫中,伤势较重。梼杌肩头教灰衣女砍到,需将养些时日。叔钦那孩子,倒只受些轻伤,不碍事……”精卫低声向小羿和逄蒙介绍:此乃水字门掌门玄冥,仲鼓的师兄。
玄冥语罢,旁边木字门代掌门葆江也道:“我门下罔两尚好。放勋却受伤较重,须卧床静养,好在不至落下病根。”
后土及十金乌也将本门情形道来,均有折损,更有两位弟子昏迷不醒,生命垂危。
天帝摇头叹息:“自先师黄帝以来,我建木天宫从未如此狼狈不堪。各门弟子十余人,重创大半……敌人仅三位,五大门派却不能敌,可见法力修为浅薄——今后必要加紧操练!”
各掌门面有愧色,齐声称是。
天帝又言:“方才重黎来报,死者乃火字门泰逢。可怜他年纪轻轻,学有小成,竟命丧鬼道之手。重黎已经带领弟子去林中搜寻,誓将三女追回,以天法处置,为弟子报仇。”
“高辛帝在上,晚辈以为:泰逢之死可疑,未必便是鬼道所为。”十金乌向小羿和逄蒙睥睨观望,起身奏报。
“此话怎讲?”
“按照方才老饕所述,泰逢丧命后,有怪鸟从天而降——那地方距三女围攻夜巡弟子之处,距离颇远。老饕以石遁之法躲避敌人,也未见三女现身……贸然说泰逢死于其手,恐怕过于武断。”
“老饕之言不足为凭。”玄冥手捻须髯,若有所思,“泰逢遇害经过,毕竟无人得见。”
“不,那孩子——泰逢死时,便在现场!”十金乌伸手指向小羿。
众人皆向小羿转过头来,就连天帝身后,刚刚落下的五色鸟都为之一振,华丽颈毛挺立,似要听他如何讲述。小羿隐隐觉得“好像不太对劲”,无暇细想,天帝已在远处招手:“孩子,你过来。”
小羿向精卫望去,精卫眼中满是鼓励。向前走去,头皮无端又麻又紧。好在瞥见后土关切目光,心里似有依托。逄蒙懵懵懂懂也想跟上,被精卫扯住。
十金乌待小羿走到大殿正中,对天帝禀报:“这孩子前些日才入天宫,乃重黎师叔于雷泽之畔救下……”
天帝立刻目现精光,似乎很感兴趣。
十金乌转问小羿:“泰逢死的时候,你是否就在旁边?”
“嗯……算是吧……”小羿未经过偌大场面,说话有些词不搭句。
十金乌皱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叫‘算是吧’?”
“大鸟来的时候……不对,我碰上老饕的时候,泰逢师兄已死。大鸟啄肚皮……眼睛血红血红……”虽然身处大殿,明光赫赫,想到当日场景,依旧心有余悸。
“胡说!”十金乌斥责,“老饕明明说,是你从泰逢那边没命跑来,与他撞在一处。怎你偏说碰上老饕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小羿愕然:“老饕躲在地下,像块大石头,我没看到,绊了一跤,才见到泰逢师兄!”神情激动,反倒没有方才那般紧张。
“如此说……是老饕扯谎?”十金乌齿冷,“随后又怎样?”
“老饕帮我也变作大石头,随后怪鸟就来了!”
“你既被石遁罩住,又为何向外逃窜?”
“我……我也不知道,那大鸟看到我了,我就吓得……”
十金乌勃然大怒:“一派胡言!老饕没别的本事,土遁、石遁却炉火纯青,别说怪鸟,就算后土师叔走到跟前,也未必认得出来!他既用法术护你,怎能教怪鸟看到!”
掌门师兄声色俱厉,小羿张口结舌,面相可怜之极。
后土打断:“十金乌,纠缠这些芝麻黄豆大的事,有什么意思!究竟谁先看到、谁后看到,我自会向老饕询问——他敢对老叔扯一句慌,老叔把他屁股打成四瓣!现在可以确定,泰逢出事时,确有怪鸟出没。小羿说它啄食死尸,诡异可怖。”
十金乌双眼乜斜,暂且放过小羿,对天帝道:“昨夜放勋提起一事,值得深思。当初白帝当政,失道寡助,玄帝为天下计,与其分庭抗礼。后来白帝迫于人心向背,主动让位,失意自不必说。听说走后去了东海之外的归墟,建立‘少昊之国’——高辛帝可知,他门下搜罗何等货色?”
天帝若有所悟:“你是说……?”
木字门代掌门葆江大声接道:“你是说,白帝门下那些鸟雀‘朝臣’?!十多年前,有人自大荒灵山来我天宫,曾提及此事——听说只是燕子、伯劳、锦鸡之属,倒未听闻食人猛禽。”
十金乌道:“此言差矣。白帝为人猜忍,手段专横,怎可能只满足于燕子、伯劳、锦鸡之属?葆江师兄,你对昆仑墟北的龙伯国可有耳闻?”
“当然。龙伯国在昆仑以北几万里,原是巨人国,幅员辽阔,后听闻举国皆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几十人生还,身形也比常人高不出许多……”
“不错。龙伯国万水千山、交通不便,真相扑朔迷离,然世人多传是为白帝所灭!只因国中有人闲来无事,垂钓东海,不小心将镇守归墟五神山的灵龟钓了六只上来,害得岱舆和员峤两座神山漂流北极,没入大荒。归墟五神山乃少昊圣地,白帝因此大怒,不知遣了多少神魔远征龙伯国,无论妇孺,统统杀死,是以一夜之间,龙伯国踪迹皆无!至于生还几十人,也是仗着身形比国人矮小,才蒙混过关。”
玄冥眉头紧蹙:“白帝竟如此心狠手辣——当初我在玄帝麾下,没少与他对峙。那时只觉其人狂妄无理,却不想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天帝道:“十金乌,你怀疑噬人怪鸟乃白帝手下?”
十金乌点头称是。面色严峻,小羿便知此事关系重大。
玄冥沉吟:“这就怪了。当初白帝逊位,虽为玄帝逼退,双方并未锋芒相向。百余载平安无事,如今为何突然来犯?”
小羿听他说“百余载”,不禁惊悚:这玄冥老者,究竟有多大年纪?!他不知神道中人寿数极长,相传黄帝升天时,已有三百岁。玄冥“百余载”与之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
玄冥手捋须髯:“这段时日鬼道兴风作浪,不知与白帝有勾连否?”
十金乌道:“极有可能。不过,三女也未必便为鬼道之徒。小羿,姑且信你所言——从怪鸟处逃出后,你又有何遭际?老实向天帝交代!”
小羿乖巧向天帝行礼,声音已然镇定:“天帝在上,弟子昨日见怪鸟形容可怖,惊吓过度,起身便跑,在林中狂奔。那野林我原本熟悉得很,平日总去给……呃……然昨夜的确邪门,竟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找不到路!弟子误闯误撞,吓得魂都没了。好在天可怜见,竟教与夜巡弟子相遇!对了,有三只大鸟,始终紧紧相随,追逐怪叫——个头虽不及杀死泰逢师兄的怪鸟,也比寻常鹰隼大出许多。叫声又像哭、又像笑,一白、一灰、一黑,轮番向弟子身边乱撞,怕人得很……”
众人听罢,半晌无言,最终十金乌打破沉默:“那三只怪鸟‘紧紧相随’时,可给过你什么东西?”
小羿一愣,心道:掌门师兄疯了,三只鸟能给我什么东西?茫然摇头。
葆江亦不解:“你问这话,是何意思?”
十金乌冷笑道:“三鸟即为三女,逃匿之前,曾说过些不着边际的话。一女曾言‘该送到的已然送到’,晚辈以为这孩子十分可疑!三女曾两度与他会面,不知有何图谋。高辛帝不妨先在他身上找找,如若没有,再去屋舍搜查,兴许能有所发现。”
“小羿,是这样吗?”天帝问,笑容可掬,却教小羿心下凛然。
忽想起雷泽之畔,女魃特意赠送的石头——瑶姬曾说非寻常之物,难道便是它?随即转念:女魃和林中三女从未相见,与石头更扯不上干系。况且,石头如今已转送丑妹,就算把屋舍翻个底朝天,又能怎样!小羿望望天帝,又看看十金乌——自昨夜至今,师兄步步紧逼,早已怒火中烧。半大小子,原受不得委屈,何况平白猜疑!别说那石头确非三女所赠,就算果真如此,也要勉力回护,决不教人夺走!
想到这里,小羿躬身对十金乌施礼,大声答道:“掌门师兄,你尽可去搜。若有发现,我认打认罚,决无怨怼!”
十金乌有几分惊异:片刻前手足无措,怎突然硬气起来?
天帝当即命人在小羿全身上下摸索,又将逄蒙叫到近前,自然一无所获。于是依十金乌提议,着青衣杂役前往金字门,将小羿屋舍仔细搜查。十金乌见小羿睥睨冷笑,便知亦不会有任何收获,稍作思量,对天帝请道:“这两个孩子,自雷泽来到天宫,疑点甚多,弟子打算将他们带回本门,详加审讯……”
天帝还未答话,后土突然起身:“十金乌,莫不是他俩哪天为你打扫屋舍,落了一处蛛网,没有挑掉?你处处为难,不怕明天,榻上爬满蜘蛛?”
十金乌冷道:“掌门师叔,你这话我听不明白。小羿和逄蒙乃我门下弟子,两人身世可疑,作为掌门师兄,查明真相,晚辈责无旁贷!”
“他两人乃老叔自雷泽村带来,小时候还在我臂上拉过青屎,有何可疑?三女被你打得屁滚尿流,临走时说句疯话,你便胡乱猜忌,未免见风就是浪——难道其中另有隐情,你瞒着老叔,没有明言?”
“这……”十金乌语塞,偷眼向天帝瞥去,转而说道,“可疑之处么,待搜查屋舍后,自会分明。但这两位弟子不成器,昨夜擅自脱逃,不顾同门死活,理应受罚。”
后土款步走向小羿和逄蒙身旁,俯身问道:“你两个,自入天宫以来,可习过法术?别怕,照实说——谁敢动半根手指,老伯大耳刮子扇他!”
逄蒙张张口,却没有说话。小羿涨红脸,大声回应:“没有!每日只教洒扫屋舍,并未传授法术!”
此言既出,玄冥、葆江都向十金乌投来惊奇目光。他两人门下,叔钦、冯夷已初涉法门。小羿、逄蒙同时拜师,每天竟只做些粗活,委实不妥。
后土直起腰,逼视十金乌道:“师侄,你倒跟老叔说说,从未修习过法术的孩子,如何应敌,如何顾及同门死活?”
十金乌大窘,表情包罗万象。
“高辛帝明鉴。”索性丢下后土不理,躬身对天帝道,“此二子拜入师门之后,弟子已命挚师弟代为管教。想来挚师弟繁忙,未及传授。弟子这就回去查问……”
“是啊,可得好好查问。”后土插话,“误人子弟,有损师门清誉——如不重罚,老叔我日后在幽都与他父母相见,还不被骂得狗血喷头!”
天帝道:“些小琐事犯不上计较。十金乌,回去将挚叫来问问,若果真未曾传授法术,以渎职论处……笞三十即可。不能因是我儿,便对他法外开恩。”
“高辛帝!”大殿后方,精卫疾步走上前来,高声请奏,“掌门师兄和挚师兄事务繁忙,弟子愿代劳,教习二子!”
十金乌向精卫狠狠瞪视。
天帝哂笑:“你既有意……也好,今后就教他们随你修行……此事休要再论,如今查明白帝真相方为要紧……玄冥,着你即日择选门下弟子,出东海,往赴归墟。就说天宫有意与白帝有重修旧好——通灵大会在即,若白帝应允,便拟邀他重返天宫。如有机会,亦当暗访三女踪迹。只是探寻即可,切莫正面冲突,谨记!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