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羿晕头转向跟在瑶姬旁边，几乎忘了身在何方。树林茂密阴暗，仿佛晕起阵阵迷雾，看不真切。偶尔走到枝叶稀疏处，阳光透落，又如河水泛滥，枝叶反射光华，针刺般，教人头皮发麻。小羿原本伶俐，但每每站在瑶姬身边，就会张口结舌，如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迷迷糊糊。情窦初开，未通男女之事，独处深林，也不晓得该做什么，只知亦步亦趋，哪怕前面万丈深渊，都会视而不见。
瑶姬回头，忍不住轻笑：“你怎么哑了？”
“我……”
“我问你，刚才为什么回护老饕？”
“瑶……师……我……”
“什么‘咬死我’。”瑶姬索性停步，“问你话呢，为什么一入林子，便向这边来？我以为什么好去处，原来是寻老饕！你每天都来给他送吃的？”
小羿呆望眼前开开合合两片红唇，心被“一进林子”四字填满。从那时起，瑶姬就已暗中跟随？为何偷偷摸摸？若她出声呼唤，什么松林、什么老饕，哪值得费神？
“啪。”瑶姬伸手，轻拍头顶，嗔道：“发什么呆！师姐说半天话，你怎像听不见似的？”
“哎呦。”小羿摸着玉指留痕处，觉得又酥又痒，只想再让她拍几下。
“你这孩子……”瑶姬见他死活不开口，假意扭身，作势要走。
小羿大骇：“别……师姐，别走……”
“咦，你会说话呀。”瑶姬笑转，艳如桃李，满身香雾簇春霞。
小羿真怕她走开，忙收拾心绪，使尽全身力气，调动舌头，结结巴巴回答：“老饕他是……我看他可怜……都快饿死了……他求我……嗨……就是每天剩些谷米……打扫完屋舍，下午过来……他就在这等……高兴……”
瑶姬“噗嗤”掩口。天宫中，倾慕于己者不在少数，但像小羿这般，没见过世面的孩童，倒头一遭遇上。小羿住口，尴尬垂手站立，脸上火辣辣烧起。瑶姬瞥见，笑得更厉害了，小羿忙陪着“嘿嘿”傻笑，反倒将惶惑纾解不少。
半晌，瑶姬止住笑，抬手背，擦拭眼角泪水，长呼口气：“哎呀，好久没这么笑过了。”随口无心，却将自己生生扯回现实。南下折返之后，日日忧心，曾经的天真烂漫都像昨夜星辰，消散不见。
“师姐？”小羿正自赔笑，忽然见笑靥不复，愁云又生，大为不解，“你怎么了？”
瑶姬回望，神情中有多少自怜，有多少不忍！
“拿来给我看看。”
“什么？”
“那块石头啊——你不是天天戴在身上？”见他不解，抿嘴笑道，“那日在雷泽之畔，女魃给你的。旁人没有见到，我却对它心有……我却见到了。”
小羿恍然大悟，忙摸出怀中隐藏的石头，毕恭毕敬递到她手上。两人指尖相碰，小羿面皮骤紧——手若柔夷，冰冷细滑，触感便如晨露滴池塘，荡漾着传遍全身。瑶姬浑然无感，微微颤抖，接过石头，捧在眼前细细端详。只有鸟卵般大小，通体洁白，圆润透亮，似是块白玉。然而质地不甚均匀，隐然有些青绿掺杂，除掂起来分外沉重，无甚特异。若非心有灵犀，定猜不透女魃为何大费周折，遮遮掩掩，千里相赠。
“原来是这般模样……”瑶姬喃喃自语。
“师姐，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瑶姬清醒过来，将白玉握在掌心，“你喜欢这石头？为何总藏在怀里不教人看到？”
小羿摇摇头：“也说不上喜欢。只是那怪女人硬塞给我，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总觉得……有些奥妙，所以不想教旁人瞥见。”
“如此，放在屋里岂不更好？”
“好是好，但匆忙离开家乡，什么都没带上。这石头虽非旧物，毕竟是在那边得来，时时拿出来看看，也算留个念想……”小羿说着，又有些感伤。
“原来如此。”瑶姬沉思，轻抚白玉。白玉温润如水，寒冷如冰。
“师姐喜欢的话，就拿去吧！”小羿忽大方说道。得这片刻时光，别说石头，就算一座大山，也要想办法给她扛过来！
瑶姬难以置信：“怎么？你不要了？”
“嗯，不要了。我看师姐喜欢，接连抚摸——这石头好看，师姐若佩戴腰间，必定更美！”
“可你刚才还说‘留个念想’……”
“有师姐在，天宫就和家乡无甚差别！”
“师姐有这么好？”
“是啊……”小羿认真点头，“师姐以后烦了，就来找我说说话。日后我学会本领，就来守护师姐……嗯，谁也不许欺负师姐！”往来对话，已将舌头捋直，口齿重又灵便。
瑶姬莞尔，又叹口气，侧头盯着小羿：“那你说，师姐怎么个好法？”
“在巫观外面，师姐救我一命！”
“只是凑巧经过。”
“亲母说，点滴之恩不可忘，何况救命之恩！师姐不仅人长得美，心地也良善——天宫里，没有人比师姐对我更好！”
瑶姬幽然问道：“若哪天，人人都说师姐不好呢？”
“怎会有人说师姐不好？”
“假设当真如此……”
“我还说师姐好！我……谁说师姐不好，我去跟他拼命！”小羿涨红脸，真如横眉冷对千夫指。
瑶姬一把将白玉塞回小羿手里：“师姐不要你的东西！”眉尖紧蹙，眼窝深藏，隐然有些湿润，幽咽泉流冰下难。
“师姐，你怎么了？”小羿惊诧，白玉尤存余温，有心塞还，却不忍松手。
瑶姬忙揩去泪光，正声道：“这石头是好东西，你务必妥善收藏，莫教旁人看到！你功力太浅，切忌用这招摇之物，引人侧目，知道了吗？”神情郑重，小羿只得点头。
“还有，这林子，轻易不要踏入——尤其不要独来独往。闷了就在天宫里走走，那边地方很大，也无这边危险……”
“危险？”小羿大惊，“天宫左近还有危险？”
“你以为天宫太平无事？旁的不提，没听十金乌说‘林子里也见过鬼道’？”
“好，师姐叮嘱，必定听从。”小羿乖巧作答，“这石头，师姐你还是……”
瑶姬伸手阻拦，惨然一笑：“别说了。回去吧！”突兀转头就走。
“师姐……”小羿半句呼唤未老，瑶姬又回来了。
“还有，日后不要去惹罔两和鲧。他二人，还有梼杌、穷蝉，都是玄帝颛顼之子，除去穷蝉，皆品行低下，但倚仗身世高贵，就连各派掌门都要谦让几分。你身小势微，没必要四面树敌。”
“师姐说‘品行低下’，可见不是好人。我不会主动招惹，可他们若想欺负我，也没那么容易！”
“唉，年少轻狂……”瑶姬苦笑，再无多言，腰身款摆，仿佛暴雨来袭之前的轻云，倏忽远去。待小羿清醒，已三步跃上台阶，消失在宫门之内。小羿后知后觉：方才并非漫步，而是沿来时道路折返——自己迷迷瞪瞪，竟不知已经被瑶姬带回天宫。白玉压触手沉甸甸，就像此刻心情，不知温暖还是凄凉。
“哼，羿哥，我在金字门寻你不见，原来到这边，与漂亮姑娘私会！”近旁忽然传来气呼呼的质问。小羿吓得连退三步，定睛看去，见女丑从一棵大树后面蹭出，满面绯红，不甚自然，想来又是“精心打扮”的结果。
“你怎么……好啊，丑妹，你偷偷跟踪我！”小羿恍然大悟，又气又笑。
“小淫贼！”女丑跑到近旁，伸手要打，又不忍心，悬在半空，“我不跟踪，怎知道你背着我，与瑶姬私会！”
“什么叫‘背着你’，怎谈得上‘私会’……”小羿边辩驳边暗自惊讶：今天真奇了，先是瑶姬，后是丑妹，都偷偷跟随，仿佛自己从默默无闻的小辈，摇身变作天宫各派争相竞睹的要人。
“拿来给我！”女丑不跟他咬文嚼字，伸出胖乎乎的手。
“什么……”
“那块石头啊！刚才你要送给瑶姬的……她不要，正好给我！”
小羿气笑了：“为什么她不要，就得给你。你没听师姐说这石头是好东西吗？我不给，要自己留着。”
“哇！”女丑竟然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你就是个小淫贼！只认识漂亮姑娘，我向你要就不行！不管不管，我就要！我就要！”粉面七零八落，划出道道沟渠，姹紫嫣红。
小羿看她左手擦泪水，右手小布囊，知道又是带给自己的饼子，倒有些不好意思——想人家不顾烈日当空，跑去送吃食，天宫不见，便四处寻觅，竟找到野林中来，其情可见。自己冷面冷心，确实说不过去，遂伸手将布囊牵过：“好丑妹，乖丑妹，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才不给你呢！”女丑边哭边说，却没有将布囊抢回去。
“嗯，好吃好吃！”小羿掏出饼子，开口便咬。饼子干似沙土，味同嚼蜡，却装出津津有味的模样，“吧唧吧唧”阵阵作声。
“你爱吃？”女丑果然破涕为笑，“明天我多做些带来！”
小羿忙道：“好吃归好吃，却不用天天做！”
女丑两手空空，在脸上乱抹。眼泪擦干，红粉却东飘西荡，仿若疾风吹败残荷，怪模怪样，逗得小羿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女丑不悦，“我问你，那石头给我不给？”
“呀，你怎么还惦记着。”小羿无奈地止住，“就是块普通石头，你看！”
手心摊开，女丑瞥一眼：“宝贝也罢，石头也罢，反正是你打算送给瑶姬的东西，我也想要！”又软下来央求：“羿哥，就借几天，我编个穗子，日后你戴在身上，又方便又好看。行不行？”
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望向小羿，清澈见底。小羿心念萦回：举目无亲，天宫里就只女丑最为亲近，劳她日日牵挂，无以为报，小小一块石头，有何舍不得呢？瑶姬虽说是“好东西”，但也警告他法术低微，莫平白招惹事端——何不干脆送走，换个人情？
“好吧。”拿定主意，牵过女丑的手，将白玉放落掌中，“送给你了！”
女丑又羞愧、又兴奋，脸上红光焕发，将乱糟糟的脂粉遮盖下去。
“羿哥，你……真好。”竟然娇羞起来，身体扭来扭去，映衬背后绿树葱葱，像极了新生春蚕躺在桑叶上。
小羿又哄几句，女丑终于高高兴兴走回宫门，胖乎乎、圆滚滚的背影都透着笑意。小羿一乐：心有记挂之人，又有人记挂自己，纵使并非同一人，不也是件好事吗？举步再次向林中走去。平白又得些饼子，正好带给老饕，弥补被鲧和罔两糟践的吃食。
日已西斜，小羿加快脚步，打算速去速回。晚上蹭顿饱饭，随后就要出发，与同门相与夜巡——这是唯一能与师兄师姐接触的时间。虽则人家大多不屑与他闲聊，但精卫和实沈还算友善，夜巡中断断续续，颇讲了些天宫旧事。小羿打算多与二人亲近，以期日后照应。小小年纪连遭变故，小羿早不似同龄般心思单纯。
松枝蔽日，正午尚浓密如墨，临近黄昏，更阴沉得只能看清脚下道路。小羿自幼常在村边林子里撒欢，对这点黑暗浑不介意，跑东跑西，寻找老饕踪迹。绕了一大圈，竟未见到。
“奇怪。难道回去了？”
按说没到天黑，老饕不会回屋舍休息。又想他每日砍柴四五趟，折返于天宫、松林之间——兴许正巧回去送柴，等会儿就能见到？小羿索性放慢脚步，踩着松软泥土彳亍往返，细思方才瑶姬说过的话。双眼迷离，扫过枝叶缝隙，忽在远方矮树丛中瞥见一抹红色，跳动有如微火，转瞬即逝，待定睛细看，已踪迹不见。
“那是什么？”小羿揉揉眼。松林处处相同，幽暗沉静。
左右无事，干脆朝那边走去。也不知是此间松树格外茂盛，还是日头西沉太快，小羿越走越觉日色暗淡。
“怪啊，没走多久，怎这么晚了……”
还有更怪的事。明明无风，却隐隐有些凉意。刚才猛跑，浑身冒汗，不禁贪图片刻阴凉。小羿记得，有一次随亲母出门，为耕田的亲父和哥哥送饭。正午日头毒辣，自己叫苦不迭，亲母将刚刚织就的蚕布搭上双臂，幽幽清凉立刻透向四肢百骸，小羿舒服得直叫。那清凉留存心底，念念不忘，然后来数次披裹蚕布，却再也寻不回来了……谁知今日，又在松林中重拾——想想天宫酷热，这边真教人爽快！
小羿兴起，加紧脚步，想随处做些标记，以便日后来寻“风水宝地”。晚饭么，逄蒙自会留着。
“今后再遇上热天，就有地方避暑喽！”
谁料又行片刻，凉意渐盛，似乎白雪裹在黑暗中，悄然飘落，清凉转为寒冷。小羿暗自惊讶，不由自主放慢脚步。
前方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的，还以为夜半三更。再向身后望去：近处相同，黑暗如有形体，重重压在枝头，怪的是远处依旧黄昏，树木虽看不真切，但轮廓依稀，甚至能望见暮霭轻薄、深林夕照。不对劲！小羿停住脚，寂静立刻吞噬天地，鼻息如雷鸣。
恐惧，忽然没来由地攫住全身，小羿冷汗直流，脑海里活灵活现跳出风雪交加、亲人惨死的景象……自那夜之后，怪事纷至沓来，早将为人谨慎的道理深深印在心间。缓缓撤步，打算向来路退去。
“哇！哇！”身后传来突兀尖声，有如不带情感的啼哭，空洞且洪亮。哭声忽快忽慢，在暗黑丛林中回荡，又像耸人怪笑！
小羿一屁股坐倒在地。
似哭似笑再度响起，隐约近了几分。牙咬得咯咯响，自己却并不知道，小羿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红光飘忽，这次看得清楚——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也非寻常衣衫绛红，却为幽幽暗暗的猩红，就像……就像几滩血！
“哎呀！”小羿大喊，跳起来就跑。不管去向何方，只要远离那不祥红光就好！
“哇！哇！哇……”婴儿般哭声在枝叶间萦绕。
小羿没命猛跑，顾不及脚下。忽然重心不稳，硬生生摔倒在地！
“哎呦！”绊脚石头却哼叫起来。
“老饕！”小羿惊喜叫道，“你怎么……”
“嘘……！”老饕当即将他捂住，死死压在地下，浑身颤抖，如风浪中一叶扁舟。
小羿脸埋入土，几乎窒息。挣扎侧过脖颈，想呼口气，顺便将嘴里落叶、烂泥吐掉，却险些再次惊呼：一双失神的眼，正与自己对视！灰白阴翳遮蔽双眸，无复生机。再向脸上看去，冷气倒吸——是别门师兄，虽想不起姓甚名谁，面孔肯定见过。嘴角上扬，仿佛无声无息的哈哈大笑……哪是什么大笑，分明口唇被生生撕扯，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
寒冷从地表逆袭，刺入骨缝。
阴影滑过眼角，比身周粘稠的黑暗更暗，比耳旁凝结的寂静更静。有只硕大无朋的怪鸟，无声无息落在尸体上，轻盈仿佛雨丝春日荡。老饕将小羿肩头紧紧捏住，大约是告诫他“不要出声”！
怪鸟看不出颜色，四翼六目，羽毛根根倒竖，锋芒如刀。三只硕大利爪悄然刺入死者柔软的肚皮，腥臭血气顿时弥漫。怪鸟脖颈灵活，蛇一般扭曲，埋入腹中。血泊踌躇着，从死者身下渗出，汇聚渊潭，缓缓向两人身边漫延。
小羿大骇，牙关止不住碰撞，在寂寥黑暗中分外响亮。喀啦啦，喀啦啦……
蛇一般的脖颈悄然滑动，怪鸟缓缓抬起头来，鲜血沿钩状巨喙滴落。六只猩红色的眼朝这边看来。小羿浑身血液凝结。怪鸟张开嘴，发出一连串似哭似笑的长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