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此举只为试探,要看小羿在生死关头是否依旧闭口不言。小羿“哇呀”闭目等死,不料那掌只触到发梢,便轻巧止住。
“师弟,收发自如,功力深厚!”仲鼓赞道——虽依旧浑身血污,但神态如旧,可见与鬼道缠斗中只受些皮外伤,不至有何危险。
重黎径直走远,态度倨傲。众弟子纷纷起身,仲鼓携瑶姬跟在后面。小羿吓得腿都软了,半晌站不起来,连声对女丑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你们神道之人都神神叨叨、喜怒无常!我不要跟你们走!”
女丑强行将他扶起:“我师父的话你听到了。若是不走,再生疑心,真就没命啦!”逄蒙也在旁边解劝半晌,小羿这才愁眉苦脸上路。
走出树林,月轮渐渐西沉。众人没有再向巫观方向进发,转而沿林侧上山。小羿回头,想再看看自幼生长的村落,却朦朦胧胧,亦真亦幻。心下难过,几分不舍,终只能加紧脚步。
走出半顿饭工夫,山路绝迹,披荆斩棘。又过片刻,山势陡扬,几成绝壁,重黎令长琴、陆终背负“那两个孩子”。二人得令,跨起小羿、逄蒙,依旧脚步生风,比常人平地行走更为迅捷。小羿羡慕,问旁边女丑:“丑妹,你说我要学多久,才能跟你们一样翻山越岭?”
女丑挠头:“这……我也不知,好像没特意学过……”
长琴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入门之后,勤加训练,自然而然筋力增长,翻几道山梁不在话下,犯不着羡慕。”
一路上行,空气越发清冽,积雪越发厚实。小羿和逄蒙被扛在肩上,缺少运动,很快瑟瑟发抖,只能咬牙坚持。本以为翻过山梁便可下行,谁料山外有山,接连翻越三座巅峰,依旧云横雪岭。
当晚就在山间露宿。长琴怕小羿和逄蒙吃不消,特意将篝火拢得格外旺盛,又从囊中取出干粮,要众人分食。小羿虽足不沾地,依旧筋疲力尽,狼吞虎咽吃那干涩无味的饼子,因没有水喝,险些将自己噎死。神道众人也各自进餐,默默无言。
良久,重黎忽道:“仲鼓师兄,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昨夜你满身血污,但身形未见迟缓,想来鬼道之徒虽人多势众,却无甚高妙手段?”
“惭愧,惭愧!”
“但以师兄法力,何以遭宵小暗算?”
仲鼓一怔:“愚兄探查村中惨剧,太过专注,所以着了道……况且鬼道之徒也非肖小——昨夜林中那男子,不就身手高妙?”
“便是!师兄,我正想问你:你记得那林中男子可在偷袭之列?”
“电光石火,愚兄未及看清。但其中有人身法灵活、力量奇大,且一击得中便跳出圈外,似乎有要事在身。想来有可能就是他。”
“师兄,我再问你:你看那男子,是否觉得眼熟?”
仲鼓定睛望向重黎:“这……确有些眼熟。”
“依师兄看,那人是谁?”
仲鼓哂笑:“师弟心中已有计较——从那人形容、身手判断,我疑心便是当年的应龙。但此事关系重大,愚兄未敢轻言。”
“果然……”重黎手捻长髯,沉吟道,“我听那怪女人称他作‘应哥哥’,想来应该错不了!此事须即刻禀报天帝!”
逄蒙悄声向陆终探问:“天帝是谁?”
“天帝都不知道。”女丑听到,立刻出言讥讽,“就是我都广之野建木天宫的高辛帝啊……咦,还不知道?名震天下的高辛氏帝喾,你没听过吗?”
逄蒙与小羿面面相觑,皆摇摇头。
重黎又道:“这便奇了。自当年黄帝先师鼎湖飞升,应龙接驾,此后再不得见,而今为何重返?”
“师弟,当年鼎湖飞升的细节,你知晓多少?”仲鼓笑问,瞬间显露出兄长之态。
重黎正色:“先师飞升时,我虽未降世,却知之甚详。幼时在轩辕殿上,便有描摹当年盛况之图,画师运笔精妙,先师高华、应龙挥洒,清晰可辨。我听师父说过,铸鼎之铜采自首山,鼎高一丈三尺,大如可盛十石谷之瓮,立于荆山。飞升时,应龙披金甲自云霓中来,紫霞万丈,日返中天。肃霜九月,却凯风习习,花开失序,鼎中传出阵阵仙乐,令人耳聪目明。先师乘龙归去,世人不舍,竞相追逐,龙须扯落一地——我建木天宫中那张‘乌号’宝弓,不就是先师挂在龙须上,被世人扯落的吗?先师飞升地自此更名‘鼎胡’,后人以讹传讹,竟叫成了‘鼎湖’。其实荆山之下哪有湖?可笑,可笑!”
“师弟,想不到你未曾亲见,所知竟如此精准。”
重黎面有得色:“那壁画我自幼日日观摩,也曾暗下决心如画中人一般成就伟业。画中应龙,不正是昨夜与怪女人混在一起的长身男子?”
“不错。说起来,应龙本为先师麾下猛将,克蚩尤九黎叛军,屡立奇功,特别是涿鹿之战中,斗拜风伯、败雨师,奠定胜局。应龙为先师心腹,先师升天时将他带去,也是众望所归。但如今为何重返下世……委实难以琢磨。”
“这时机也颇古怪。”重黎又道,“莫非……他与鬼道有何干系?”
“他便是鬼道之人!”小羿忽然大声说道。
“你说什么?”仲鼓蹙眉,与重黎转头瞪视小羿,“休要胡言乱语!”
小羿有些胆怯,却还是起身回答:“我亲耳听那叫‘女魃’的怪女人说的。”
“女魃?!”仲鼓大惊失色,“那怪女人便是女魃?”
小羿不明所以,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那么说,女魃也是鬼道一派?”
“不是,不是!”小羿又大摇其头,遂将林中所见所闻和盘托出。他口齿清晰,记性又好,将两人神情言语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学说男女情话,都觉有趣,但越听越觉另有隐情,且关系重大、诡异非常,再无暇取笑。小羿讲完后,一时无言,风从树顶吹过,枝桠轻摆,沙沙作声,似对世间无止无休的男女情事摇头叹惋。
仲鼓面色惨白,半晌方言:“真没想到,两人还有如此瓜葛……”
重黎问:“师兄,这叫女魃的怪女人,莫非你曾听人提起?”
“愚兄不只听人提起,还曾见过!但当时她头戴面纱,未曾看清。”
“这女人有何身世。师兄你提到她,怎如此惶恐?”
仲鼓站起身,左右踱步,声色恢复如常:“唉,那女魃也是可怜人。本为黄帝先师小女,据说法力比应龙更为高强。师弟知道当年涿鹿之战,应龙斗败风伯、雨师之事,但可知立大功者其实并非应龙?”
“不知。”
“那应龙虽以‘龙’为号,却只强于蓄水,弱于降水。蚩尤那边,风伯、雨师法力高强,对战时将应龙牢牢压制——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尽向先师这边袭来。先师大军被冲得七零八落,败局已定,危急中不得不唤女魃上阵。这女魃虽一袭青衣,实是个旱神,她出面立时云开雾散,九天澄澈,烈日高悬。先师这才得以奋进,最终取胜。只是女魃相貌奇丑,先师厌恶至极,平素不愿示人。此战无奈由她抛头露面,大胜后论功行赏,却没她份!功劳记在应龙头上,是以后人只知应龙,不知女魃。可怜那女人,战后受了重伤,无力返回昆仑墟先师行宫,最终流落人间,许多年音信皆无……后来露面,是在你降生不久——她曾到建木天宫拜会玄帝,和各门各派都打过照面。只是后来依旧漂泊无定、转似飘蓬,与神道若即若离,信音辽渺。”
重黎愈发难以置信:“先师涿鹿之战距今两百多年,鼎胡飞升也在一百二十年前——师兄,此女……还有应龙,怎会如此高寿?”
小羿马上接口:“所以她让我叫‘祖祖祖奶奶’!”
仲鼓莞尔,随即又挂起满面阴云:“我也想不通……听闻上古有人几与日月同寿,可女魃、应龙……按说以前世之功,你我不该生疑。但近来雷泽村里怪事频出,鬼道兴风作浪……确实不可不防。”
重黎沉吟:“这事有些棘手。若女魃与应龙真有男女苟且之事,应龙又已加入鬼道,就算旧日与师门相通,也难保忠心不变……什么人!”猛然翻身跃起,向下方密林断喝如雷。
众弟子立时跳起,拉开阵势准备应敌。小羿手脚并用,想向树后躲藏,却听有人畅快高呼,声音很熟:“哎呀,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两位贤弟——让开让开,快让老哥烤火,可冻死了!”
众弟子面面相觑。就这片刻迟疑,人影已飞身跳至篝火旁边,速度快得难以想象。
“什么人!”瑶姬身形轻摆,十指纷繁点拨,树梢冰挂飞腾,有如捕食雪鸮。来者还未站稳,无奈阻挡进犯,灰色袖摆大开大合。只听“嗖嗖”连响,一地碎石冲破积雪,飞升半空,与冰挂相击相撞,各自消磨,“扑簌簌”掉落。
“住手住手!自家人打自家人像什么话!”
小羿惊喜叫道:“黄伯!”
瑶姬等人也已看清,齐刷刷躬身施礼:“掌门师伯!”
黄伯张开双臂,两条人影直挺挺滚落,正是冯夷和叔钦。原来众人过招时,兄弟俩一直被挟在腋下——拚斗之际顾不得轻重,早被勒得背过气去!黄伯忙伸手试探,好在还有呼吸。
这时,逄蒙也已爬起身,扑到黄伯怀里,“哇”地哭了起来。自与黄伯分开,屡经风险,步步惊心,一股脑涌上心头。小羿解劝不成,反受感染,也随之啜泣。
“没羞没臊!这么大还哭鼻子!”女丑不失时机地讥讽逄蒙。
先前,小羿和逄蒙被打落山崖,黄伯以为必死,又急于追踪鬼道,没有立时下去寻找。谁知白衣人配合默契,诡计多端,最终还是跑了。黄伯想死生有命,且带着冯夷和叔钦降至山崖底部,甚为不便,虽伤心遗憾,并未回头。此刻见小羿、逄蒙安然无恙,眉开眼笑。又听两人哭得伤心,知道必定遭遇波折,难过自责,伸出皱纹密布的手,轻抚两个孩子落满冰雪的头,许久无言。
最终还是仲鼓打破悲声,抱拳道:“后土兄长,久违久违,敢情你就是两个娃娃口中的‘黄伯’——我和重黎师弟心头疑惑,可算解了!”
后土呵呵笑答:“老哥我在天宫里用正名正号,出了天宫么,便是无名行巫!仲鼓贤弟、重黎贤弟,别来无恙?”
仲鼓微笑:“烦劳兄长牵挂,都好,都好。”
重黎只略微点头,态度冷傲:“兄长闲云野鹤,怎有心回建木天宫叙旧?”
“哈哈,就算老哥有闲心叙旧,老弟怕也没心思听吧!我本拟在雷泽之畔住上三年五载,哪知那边遭逢惨剧。这才改道回天宫报信——听说贤弟南下搜寻共工余党,在此相遇,想必也是同样情由吧?”
“不错。”
“如此……那老哥不用自己跑了——有二位贤弟报信,乐得逍遥!”
仲鼓笑道:“兄长不必多心,我们同去,添一见证,有何不好?”
小羿已止住啜泣,听众人交谈,忽觉重黎和仲鼓神情颇为古怪。仲鼓虽有问有答,笑容可掬,但额头冰霜初结、目光审慎。重黎则无礼至极。按说后土年岁比他大出许多——就算平辈相称,也不该这般睥睨观望,冷眼提防。后土却浑不在意,大喇喇坐下烤火,同时轻轻拍打冯夷和叔钦,助其苏醒。
“羿哥,这就是你说的‘黄伯’啊?”女丑忽问。
“是啊……你怎呼他‘掌门师伯’?”
“因为他是一派掌门啊!”
既是掌门,为何不像重黎、仲鼓一样住在建木天宫,反倒日日在村子里转悠?小羿纳闷。不一会儿,冯夷和叔钦呻吟醒转,与众弟子草草相见。重黎问起雷泽村惨剧,二人未曾亲见,哪说得清?各自睡去。
第二日披星戴月出发,马不停蹄。正午过后,山路转为下行,小羿等人也可自己行走。长琴介绍说,建木天宫有九丘环绕,此时翻越的,正是九丘之一的孟盈丘。女丑欢天喜地对他说“马上就到”,然而真正看到建木,已是日落西山、红霞漫天的光景。
“这怎么可能是一棵树?!”虽听人反复提及,小羿还是被震慑住了。
树立千仞,包裹金灿灿、红亮亮的光晕,直刺青天。夕阳无限,归飞宿鸟不知为何总要绕树三匝,再各奔东西,仿佛去处不过寄身之所,建木之上才是真正家园。
建木脚下更不可思议。山外寒气逼人,这里却仿佛另一世界:草长莺飞、花开遍野,浓密草甸犹如止不住的洪水,从半山腰冲下谷底,聚为盎然张狂的绿谷。绿谷四面环山,浮云低悬,腰带般环绕。山脚下有一大潭湖水,云影倒映,托起天宫群殿。宫殿纯白无瑕,仿佛也是用云朵雕塑,飘落水中央。水面无风,湖宫倒影相连,静谧得令人不敢作声。
“羿哥,走啦!”女丑在前面呼唤。
小羿收回视线,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愣神之际,众人已踩上湖面,就连不通法术的逄蒙等也站得稳稳当当!
“羿哥,快啊!一会儿起风,就上不来了!”女丑急道。
小羿忙探出脚去,战战兢兢在湖面走出几步,草履立刻被湖水打湿。人没有沉陷,然而脚底没有坚实之感,像踏入雨后泥塘,黏糊糊、滑腻腻,很不舒服。
“这是什么地方啊,”小羿抱怨道,“走着好难受!”
“这是进入天宫的唯一通路。”长琴解释道,“建木天宫乃玄帝颛顼所建,玄帝升天后,天帝沿用至今。这地方本叫作‘都广之野’,有九丘环绕,谷中原没有湖。玄帝属水,故引九丘之水至此积为泊。湖水与世间无异,但玄帝大能——当无风起浪、波澜不兴的时候,常人亦可在上面行走,是以刚才丑妹使劲催你。等一会儿风大起来,别说你,就连我和师弟、师妹都走不过去!”
“那你师父呢?黄伯呢?”
“咦,师父当然可以——所以我们才要勤加修炼啊!”
说话间已到湖中央,纯白宫殿被日色泼洒,鎏金生辉。宫殿雄伟,最矮处也有两三丈高,雕栏玉砌,层层叠叠,勾心斗角,繁复而不觉混乱。小羿村野孩童,哪见过这等宏大精致的建筑?只恨自己少长一双眼睛,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可是……门在哪里?白色石墙横亘眼前,无止无休。逄蒙伸手去摸,哪知手臂穿越石墙直接探了过去!吓得他“哎呦”一声,惊鸟般抽身跳跃回来。
重黎视而不见,对后土道:“兄长,我与仲鼓师弟急于面见天帝,先行一步——这四个娃娃,就有劳你带进去了。”话音未落,转头就走。
后土对着重黎背影拱手:“好说,好说。”
仲鼓一抱拳,快步赶上。两人穿墙而过,再没有出来。后土则召唤四个孩子与自己手挽手连成一排,又特意转头谐谑叮嘱:“一会儿不要吓尿裤子啊!”
小羿正要询问,忽然旁边瑶姬、长琴、陆终、女丑齐刷刷消失不见,随即脚下一空,身子失去支撑,眼前模糊,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吓得心跳骤停,不禁发出魂飞魄散的惊叫……
“别叫了,到了!”耳听后土幸灾乐祸。
小羿试探着把眼睁开:分明还是刚才站立的地方,群山草甸、苍翠竹林如旧,脚下却成了一片流沙,刚刚好就是片刻前湖水的形状。宫殿依旧矗立前方,白色梁柱被日影染上蔷薇般的粉色,精美之中,更见妩媚。
“这……这是……”
“湖中倒影——进入建木天宫的正路。”后土笑呵呵答道。
逄蒙偏头问:“黄伯,你又耍我们,是不是?”
“咦,你这孩子,怎这样想黄伯?”后土正声,“湖上边的宫殿,只有我老人家这样功力深厚之人方可进入,你等小娃娃,只能走这水中倒影。”
后土边解释边带领众人绕宫墙转半圈,来到正对建木一面。宫墙格外高大,洁白胜雪的阶梯,通往敞开的厚重宫门。
“到了,我们进去吧。”
众人举步刚要登阶,忽听见门内“哗啦啦”响成一片,有人疾步奔出。
“巨人!”逄蒙大惊失色,“噔噔噔”接连倒退好几步。
也难怪。来人的确身形硕大,别说与几个孩童相比,就算站在后土面前,也高出倍余!巨人神情激动,大踏步要从十余级台阶跨下,却忘记脚腕处的铜链,站立不稳,“轰隆”跌落。小羿只觉地动山摇,眼前尘土飞扬,仿佛起了飓风。烟尘中,巨人惊喜交加叫声“师父”,翻身爬起,顾不得摔疼,硬邦邦跪拜。
后土抢上几步,搀扶跪在地下尚与自己等高的巨人,颤声问道:“夸父,他们……他们怎将你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