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江南春。
这江,在丹泽帝国的语境里一般特指丹江。
丹江长且阔,发源于被誉为世界中心的中山山脉,迤迤然往东贯穿丹泽国全境,一路奔腾直入东海。
至于“江南”,广义上虽指丹江以南占据了帝国近半江山的大片山山水水,但更多时候还是特指江州以东的江南地区。
时值阳春,东风初至,正是江南开始草长莺飞的时节。
元州府元和县城西南二十里外的官道上,行人如织。
道旁长亭内外坐着不少歇脚的旅人,有往来各地的客商、脚夫,也有携眷踏春、送别友人的元和城居民。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三两两落脚在亭边的茶摊,饮茶进食,交流着各自的旅途见闻,好不热闹。
长亭名为芦溪亭,因亭崖下的芦溪而得名。
芦溪发源于南方雁州境内的雁霞山,往北一路流经雁、越、兴、湖、元等数州,蜿蜒逾千里,最终汇入元湖,是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长河。
此时,亭内的角落里,但见一眉弯目秀的少年,鹅颈蜂腰,头戴青黑软脚幞头,身披淡蓝大氅,正独坐一隅,旁若无人地凭栏远观,浑然不觉周遭不时投来的艳羡目光。
——那般气质,端的是丰神俊秀,直似尘世谪仙,不知会羡煞元和城里多少公子哥。
那少年看的是亭外崖下十数丈开外的芦溪。
碧如翠练的芦溪清深可人,掩映在两岸的竹林间,一簇簇油菜花田引得溪中画舫上的贵妇们惊叫连连。
起初,吸引少年注意力的正是溪上的这阵嘈杂声。不过下一刻,他百无聊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画舫后不远处的一叶小舟上,竟是挪不动了。
透过竹林的间隙,他隐隐看清了舟头一人负手而立,一身浅灰色直裰,宽大的斗笠遮住面容,让人分不清年龄和性别。
不过真正引起少年注意的,其实是那人脚下的小舟。
少年眼力和见识极好,一眼便看出那是凭借道术行驶的纸舟。
纸舟贴水而行,贴水而未沾水。
那并不怎么用心的障眼法,按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船主的修为不见得有其在船头摆出的架势那般高明,否则仅凭少年那筑基期都算不上的道行,又岂能一下子识破?
这种程度的障眼法,充其量也只能障一障画舫上那些个只知醉心于明媚春光的肉眼凡目。
但是少年显然不作如是想,“说不定是个高人,看去向,应该会在元和城里落脚。”
少年仅凭一点微末道行便一眼识得那纸舟的神异之处,可见其心思敏锐,显非凡俗。
此时他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喃喃自语道:“会是在那纸舟之上么?”
略作沉吟,旋即转身看向临近长亭的一处茶摊,轻轻颔首致意。
茶摊上一商旅打扮的中年人亦点头回礼,当即起身结算茶钱,朝其余几处摊点上歇息的脚夫吩咐道:“出发!”
青石铺就的官道平坦开阔,两旁杨柳渐渐染上新绿,细长的柳条在微醺的春风里款摆生姿。
马车缓行其间,别有一番情致。
车内,少年和中年人却相对无言。
许久,知悉少年心思的中年商人终于忍不住问道:“辰少爷,瞧您这意思,能有几成把握?”
少年一时静默。
“希望能如您所愿吧。”中年人一声叹息。
“秦叔,我此番离家就没再打算回去。五岁那年,云雾观长淑道长曾给我相面卜命之事,您是知道的。”
少年出神地看着窗外,神情惘然,想是牵动了部分不愿触及的记忆。
“当时我正在府上,在场亲见过的。长淑道长的相术久有令名,只是少爷能确定今日所遇即是卦象所指吗?”秦叔难掩疑虑。
“只是抱着不能错漏任何可能的心态罢了。如今我已是没有退路,未来路在何方,还须尽早确认。”
“还不如回慕府,那里终究无冻馁之虞。”秦叔心中这般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这位小主人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随着老爷的离世,别说他们这些当初受到荫蔽的长工下人,就是这位慕府的正当继承人都很难得个全身之所。
好歹同宗同族,为争夺家产,相互倾轧起来却比外人还狠厉几分。偌大一个家族,竟连一句公道话都没听到,委实令人寒心。
不过少爷并非生长于幕府老宅,对于老宅和这些族亲本也没有多深的亲情羁绊。
秦叔的心声慕辰自然是听不到,他心里想的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当初长淑道长断言,我的机缘会出现在十年后的元和县。如今十年之期已到,那个机缘又会在怎样的情况下撞向自己呢?”
未来的不确定性,让他既有所期,又难免彷徨无措。
“若是事竟不成呢?”秦叔是个务实性子,忍不住浇冷水。
“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若事有不谐,那便是命吧。婚嫁生养,安安生生过日子,最终不过是泯然于众了吧。若真如此,倒也不算多坏。”
“少爷不必灰心,此次您虽然名义上是搭乘我的商队进京学习经商,能进了那里学习自然最好,若进不得,以您的才气,就算不走仕途,谋个好营生也不是难事。”
慕辰父亲生前已脱去了秦叔的奴籍。秦叔脱籍后自营茶叶、丝帛生意,时常往返于京畿和江南。
当年慕老爷的这份善缘收到了回报,秦叔对他看着长大的慕辰依旧尽心尽责。
二人各怀心事,渐渐停止交谈,车厢里复归于安静。
只有达达的马蹄和车轱辘蹍过石板路的欢吟,以及远处林鸟稀疏的“不如归去”还声声入耳。
一路静默中,马车领着十几名脚夫组成的商队,最终驶进了元和县高大的南城门。
时序毕竟还在早春,春寒依旧在,白昼依旧短。芦溪上的游船画舫尚未欣赏够开春的第一拨春花烂漫,日头便急不可耐地落下了城头。
待得游人返城,倦鸟归林,纸舟上的斗笠在持续了不知多久的“小鸡啄米式”后,在某一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在落日的余晖里,终于露出了慕辰想见而未能见到的尊容。
怎么说呢——
首先,嘴端刚冒头的绒毛表明是位男子。眉眼还算清朗疏阔,眼神却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有些涣散,唇角更是挂着一丝清晰可见的涎水痕迹——看年龄,也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这位“高人”此时正四顾茫然,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这一觉,怕是梦行千里了吧?”
“高人”喃喃自语,然后暗暗凝神敛息,背后猎猎飘动的宽袖,立时便耷拉下来。
在询问过岸边晚钓的渔夫后,“高人”方知自己从雁州顺流而下,已是进入元州府境了。
右手当即暗暗结出一个三清指诀,施法加速行舟,匆匆前往元和县城。
连日赶路,舟车劳顿,正需要好好休整一番。
“高人”想罢,心神稍定,打着懒洋洋的哈欠,伸个懒洋洋的腰,弄得浑身骨节噼啪作响,然后开始借着彤红的晚霞,老神在在地欣赏起两岸旖旎的风光来。
美景当前,某人一时竟忘乎所以,扯着嗓门唱出个不南不北的腔调来: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春寒淡如风——好一个梦里江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