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我又见你
小七,很久没联系你了,我想,你不会知道,应怪我一时起意,鬼使神差来了你学校。此刻,我就坐在图书馆内,挑了个临窗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看到窗外枫林尽染朱红,天空泛着一点澄澈,一重云叠一重云,光亮似隐似现,似是我内心暗涌的投影。
我将视线投回了桌前,上面正摊着一本书,而书也只翻到扉页再也不愿翻动。
原因无它,只因上面印有一首诗,那是由你最爱的诗人拜伦所写。在我眼里,其中有几行显得格外的耀眼:
假使我又见你,隔了悠长的岁月,我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是啊,如果再见你,我又该如何致候呢?
还记得初次见这首诗,是在附中旁边的那所小小书店。你看到诗集当场便有神魂颠倒的趋势,沉入阅读中的你一时忘了身边的我。
离开书店时,你依依不舍地将书放回原位,朝我歉然一笑,我知趣地没有说话,没有问你为什么没有买下那本诗集,因为我知道叔叔阿姨仅靠自己挣取的那点微薄的工资养活那个小家。
那天还未天黑,我悄悄跑回了那家书店,隔着柜台问了老板那本诗集的价格。在那段年华里,那对于我不啻于天价,然而,我仍掏出了口袋里积攒已久的零花钱。或许真是幸运,数目刚刚好,我为你买下了那本薄薄的诗集,尽管我难以想象仅靠一段短短的文字何以能承载且深且厚的情感,但能让你开心的事,又何必迟疑。
在你生日那天,我在诗集的首页誊写了林徽因的那句诗: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音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我合上书页,用你最爱的紫色绶带装帧,尔后在清晨的微风里递给了你,那一刻,其他的在记忆里渐渐黯淡,现在能想起来的只有你那如花般绽放的笑靥,像跨过无尽山与海的季风,迎面吹来的温润可人。
再后来,便是你立在茵茵草地上的婷婷身影了。你在试着朗诵小笺上的诗,生拉硬拽着我来当你的唯一听众。你读起来不怎么着边,满嘴跑调跟跑火车一样,我试图抵住舌根强忍着,终究没有忍住大笑了起来。四溢的笑声里,我那微眯的眼睛,仿佛没有看到你那恣肆着炽热怒焰的双眼。
“是不是很久没敲打你,浑身骨骼开始想念了?”
彼时的你握紧了小拳,作出一副跃跃欲打的神情,露出两排雪亮雪亮的小虎牙,眼睛溢着莫名的光彩,就像初夏古井所漾着的清亮水泽。每每此时,看着你的秀拳袭来,我都会佯装不敌,在触感柔软的草地上奔来跑去,有时候故意让你追上,表情作出夸张的痛苦表情以示愤慨。跑的累了,便不怎么想动了,放肆地摊开双手双脚落在草地上,我想如果从天空上俯瞰下去的话,一定可以看到两个很不雅观的“大”字并排躺在一起。
那时,天空澈蓝澈蓝的,云懒散地徜徉于蓝天的环抱里,而风也来得格外的轻巧。自此以后,每个夏日的午后,在离家不远的那片草地上,总有一个身影遭受着另一个身影的言语“摧残”,那攻伐之音并未拥有想象中强大的攻击力,只引得地上的那个身影淋漓的笑声,有时竟一时直不起身,笑的累了我也会直接躺在草坪上。实在难以想象,我是怎样憋着笑遭受完了你的全程“虐待”。
后来,你参加了学校举行的一次诗歌朗诵比赛,出乎我意料的,你竟得了一等奖。事后,你一直坚称,是你的辛勤朗读起了效果,你老是炫耀着自己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含辛茹苦,原谅我把你的原话摘抄于此吧,身为班上语文成绩还说得过去的我条件反射般地纠正你的错误,告诉你含辛茹苦不是这样用的。
但是,事实证明,和热爱文学却对词语运用一团糟的奇葩争论这种问题,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徒做无用功的我仍坚持着任劳任怨应该是形容我才对,没有我任劳任怨的“惨遭蹂躏”,你又何谈一等奖呢?可是,你只是撇了撇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就把我击败了。在你面前,我只留下一副丢盔弃甲仓皇奔走的狼狈模样。但是,这种阵亡,些许无奈之余,又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我晃荡着双手跨过耳际,举起小白旗,谁让几千年前周瑜和黄盖就给我树立了好榜样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在心里想到,这该是多么痛的领悟。那时,看着你洋洋得意,那汪洋恣肆般的嘚瑟溢于言表,我莫名地心底平静了下来。那样干净清脆的笑容,现在我是许久没有看到了。
当仲夏的褥热渐渐如波澜般涌来,伴着头上的风扇吱吱呀呀的响声,趴在课桌上难掩睡意的我,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看了坐在右手边第二排的你一眼,我竟如漫长寒冬过后看到枝间的绿芽才知晓春天来临般,后知后觉地发现你已长出苗条身材,脑海中仿佛忆起白居易那句“杨家有女初长成”。
上课铃声响起,老师踏进教室。于是,我的这一丝遐想宛如疾飞的箭矢中途猝然跌落,戛然而止。我看着老师正在讲台上做着即兴演讲,动员大家做中考最后一个月的冲刺。我晃了晃脑袋便投入了仲夏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如今想来,那细碎的流年里我们所写下的每一个文字,我们一起讨论的每一道题目、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悄悄化为一个个跳动的不知名音符,在光与影交织的湖海里沿着四周曳起一圈圈涟漪,尔后与边界起伏触击,然后抵达彼岸。这一趟旅程,我们互相帮助、较劲,彼此并不孤单,反而有种莫名的欣喜。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俩没有意外地进入了县城那所最好的高中,又好巧不巧地,分在两个相邻的班。
高中的悠扬岁月就像河边的水车,日夜纺着一曲无眠的歌。冗长的课程,繁忙的作业,总会有难以咬牙支撑的时刻,晚自习与下课的间隙里,站在阳台旁的我,看着星光千回百绕,明明和你毫不相干,最后兜兜转转又扯到了你。仿佛有无声的言语响起,与作为我此生最大对手的你相比,小小的课业又算得了什么?还记得,有一个晚自习,我们偶遇,发现彼此都在仰望星空。你粲然一笑,对我说:“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你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就重回课堂奋斗。
终是到了高考的日子,学校历来要求考生提前一天搬去考场学校适应环境。在临考试那天,街道上莫名地荡起了白雾,入眼难见两米外的事物。谁也未想到我在那天被一辆货车撞倒,于是,大脑陷入一片空白,睁开双眼时人已四仰八叉地躺在医院。过了好一会,我这才想起高考已经开始了,可是我一动也不能动,我没有让人告诉你我车祸的消息,身在另一个考场的你自然难以知晓这一切了。
我的伤好得出奇的快,能够稍微移动双腿时,也是高考结束的日子,你跑来了医院,只是我正在睡梦中,浑然不知。后来,我听护士说你是哭着走回去的。我在想,自小时候摘李子你从树上掉下来摔的那次陶陶大哭以外,再未见你哭泣,原来坚强如你,也会流泪。
伤好出院的那天,你拉着我去爬山好好庆祝一番。爬到半山腰时,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俯瞰下去,我们蓦地发现山脚另一侧有一个心形的湖,隔着那么远,仍能看到碧澈的湖水重重波浪,微风似也吹皱了少年平静的心湖,荡起丝丝涟漪。你嚷着要拍下来,独留我一旁假装赏风景,也不知道是你秀色可餐还是其他,我已无心赏景。
太阳向西飘去,洁白的日光渐渐染成橘黄,傍晚的灌木丛犹如披上了一层金衣,淡淡光幕里,你仍是精力充沛。归途上,夕阳将你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一点一点漫过我的心灵浅海。后来,你去了沿海的一座大学,我知道看海是你孩提时代就有的愿望。你笑着说会在那等我,一起去捡贝壳、踏海浪。而我收拾包袱回炉重造,在喻之为搞死的高四那年里,我耽溺于书籍不知归路。
高考成绩出来那刻,天上的阳光明媚如熙。小七,原谅我志愿没有填你学校,我想你会明白这里有我热爱的专业,不过呢,我来到了和你位于同一座城市的大学,而路程恰恰只有一站。
当我乘上去你学校的第一班公交时,我在心底默念:下一站是你!
现在,我看着拜伦的那首诗,合上书页,微整了整衣领,走出图书馆时,我已经想好对你说的话了。
那段藏在心底许久的话,我终于决定说出口。
小七,你是否已准备好用一生的时间来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