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之酒中八仙之首,对酒情有独钟不说,且好客,喜欢休沐之日带着三五好友出城游山玩水,走到一个地方累了,就率性停下来,仆人知道他的喜好,早早摆上桌几,做几个可口菜肴,或依水、或傍山,或聚于林下,或集于乡间,一边科技司着酒,一边写着诗,一天就这样惬意地过去了。
朋友也都知道了他有脾气,无论自己是朝廷官员,或是布衣白身,从没觉得与李适之有什么距离感。
因此,请李适之相邀去他家中品尝几个小菜,一众人都随声附和,第一个就是汝阳王李琎,这个王爷外人称之为酿王,对酒上的学问,如果朝廷组织一次科考的话,状元非他莫属。作为皇长孙,知道自己处于朝局的旋涡之中,因此虽得当今皇上的厚爱,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张狂,天天除了吟诗作赋,就是喝酒行乐,朝中之事一概不问,皇上任他太仆,他也只是应了一个名而已。听李适之说家中有酒,已经跃路欲试,怨不可耐,和众人别了以后,第一个骑马到了左相府,
第二个到的是齐国公崔宗之,这位前宰相的公子也是嗜好佳酿。皇甫惟明是和李适之一起回来的,两个一路说了不少朝中之事,李适之知道皇甫惟明常年在边庭,不了解近日朝中变化,去年率领大唐勇士,在与吐蕃作战时,取得了辉煌的战绩,皇上对边功最为看重,一道诏书,让他回京献俘,展示大唐国威。皇甫惟明听了李林甫这些年欺上瞒下,口蜜腹剑,分外气愤,觉得开元盛世就要葬送在这个右相手里,心中颇为愤愤不平,一路上怨气载道,说如果哪天献俘,一定要向皇上陈奏,罢了李林甫右相之职。
李白和高适随着李适之的仪仗进了城,一起到了左相府。
汝阳王进了客厅大笑说:“我寻思来得最早,还有两个比我还好这口,早早就来了。”
原来左相客厅已经坐了两个人,刑部尚书韦坚,京兆尹韩朝宗,这两位没有去宗玄观,处理完衙门的事,听说左相今天邀了朋友,便约了一起,来凑个热闹。
除了高适,其余众人都很熟悉,高适与各位王爷、大臣一一见了礼,大家也都是诗酒中人,没有人嫌弃高适是一介布衣,对他都很客气。
李适之坐了主位,其余七位坐了客席,分列两边,南首为汝阳王、皇甫惟明、韩朝宗、高适,北首为齐国公、韦坚、李白,大家见李白下首空了一座,李适之道:“这个为王维留着,他侍候完了官家就来,官家今日在宫中赐杨氏宴,王太丞自该捧场。我朝有酒中八仙,如今已经去了两三个,时光荏苒,就连贺监也羽化一年,要不是今天有这个时机,我们很难聚在一起,我今天也放纵一回,把我的酒器都拿来,让你们开开眼,王爷,别看你位高爵显,怕是未有我这几种酒器。”
说着,安排下人取了酒器呈上。李适之好饮,对酒器也十分钟爱,他收藏了九种酒器,分别为蓬莱盏、海川螺、舞仙盏、瓠子卮、幔卷荷、金蕉叶、玉蟾儿、醉刘伶、东溟样。蓬莱盏上有山像三座小岛,注酒以山被酒淹没为限;舞仙盏是酒倒满后,有仙人出来跳舞。
李适之让下人把酒器在一个木盘上,上面盖了一块素布,说:“我们今日正巧在座九人,九种酒器,一人一种,众位,我这里讲一个规矩,看看大家的运气,九种酒器已经摆在盘上,从一到九编上记号,从汝阳王开始选取,记住,你们不能看,只说出号码就行,下人会把相应的酒器呈上,看看谁能选到蓬莱盏和舞仙盏,看哪位最有福气,能请得神仙下凡跳舞。王太丞还没来到,他的酒器就是剩下那个,机会均等,我们现在开始吧。”
众人大笑,说在左相府里也吃了不知道多少次酒,这种游戏还是头一次。都想取得那个能请仙女跳舞的酒盏,一个个急不可耐。
下人端过盘子,两手举过头顶,呈到汝阳王面前,李琎道:“我也不止一次来你宅上吃酒,却是头一回见这花样,好,且看我的手段。”他念念有词,说了一个二号,下人从布下按次序取出酒器,正是蓬莱盏,众人鼓掌欢呼,李琎道:“不瞒众位,我近日与白马寺住持经常交流,佛陀之学精深的很,我刚才选取之前,许了一个愿,若选得舞仙盏,今日我就喝到半夜,若取得蓬莱盏,我就喝到晚上,看到佛祖愉我喝得左相空了酒缸,只给了我一个蓬莱盏,我就勉强喝到晚上吧。”
众人听了大笑,说王爷许的愿甚是荒唐,现在还刚到午时,要是喝到晚上,依王爷的酒量,左相还不真得空了酒缸。
李适之道:“酒缸空不空,不要众位担心,我家里什么都可以没有,酒却不敢缺了。别说喝到晚上,就是喝到明天晚上,酒也管够。”
其次是齐国公、李适之、韦坚、韩朝宗、高适,一个个选下来,都没选中舞仙盏,盘中酒器只剩下两个,临到李白,李白说:“承让了,还有两个,看来我和王太丞,总有一个能成仙,我选左边这个吧。”
下人呈上,一看,正是舞仙盏,众众齐欢呼起来,李适之说:“贺监当年说李翰林非常人也,乃天上的太白星谪降人间,看来不假。”
韩朝宗说:“当年李翰林与我一书,我看了他的诗文,觉得此人非世上常人也,哪敢以俗务烦劳他,他日必为我朝最耀眼的新星,果然,李翰林今日得皇上青睐,贺监也说他是谪仙人,仙人得此仙盏,名副其实了。”
众人都纷纷举杯致贺。
李白持酒道:“我有个建议,这舞仙盏里的酒若是倒满了,就会有仙人跳舞,我建立这酒不可倒满,我们要留个念想,如果这次各位都见了仙人,下次就没有理由来左相府吃酒了,我想,偏不倒满,下次再来我们就有由头了,如何?”
众人抚掌大笑说:“妙!”
李白又接着说:“贺监与我有知遇之恩,我无以为报,对着这杯仙人酒,赋诗一首怀贺监吧。”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取下笔和纸,一呵而成。
下人把纸高高举起,众来来赏,上边写道:“
对酒怀贺监二首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馀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李适之高兴地吩咐道:“大家快快欣赏,一会让下人裱了,就挂在这墙上,以后我们再饮酒时,读此诗,喝佳酿,我朝盛事也。”
众人同意,下人拿了诗稿下去。
皇甫惟明道:“大唐开元以来,正逢盛世,我辈或文或武,或诗或酒,皆为我大唐天上的明星,惟明独有一事不平,当信今皇上圣明,开创开元盛事,却有一个大大的奸佞把持朝政,让新人不得出,李太白天上仙人来我民间,却得不到皇上的重用,不过常常宣他写写诗罢了,左相之才经天纬地,却居于李林甫之下,李林甫什么东西,一个混混罢了,前些年还闹出弄獐之喜的笑话,真是我大唐的耻辱。”
众人见他快人快语,都劝道:“朝中之事不议也罢,咱今日只谈酒。”
皇甫惟明还想说说心中的不平之事,李适之道:“皇甫将军今日氷要说了,哪日皇上宣你献俘时,有话说与皇上听。”
皇甫惟明听了,只好作罢。
韦坚道:“皇甫将军一席话,也道出我朝的困局,虽说是盛事,不才任过转运使,知道我大唐的财力竭矣,长此以往,盛事恐怕难以持久。”
众人都放下酒杯,叹息起来。
这时一个下人来禀报:“有圣旨,宣李翰林接旨。”
李白听了,不明就里,只随着下人来到前厅,两个内侍,一个持圣旨开口对李白宣读道:“皇上圣谕,李白天性洒脱,不喜拘束,着以六品衔出京游学,地方州县按礼接待,并赐帛一百缗作为路资。”
李白听了,愣了一下,说:“臣李白谢陛下圣恩。”
内侍奉上一百缗帛。李白收下。送两个内侍去了才回到客厅。
众人听了还有这等奇事,议论纷纷都猜不出皇上到底什么意思。
一会,王维从宫中回来了,赶到这里,他见众人正以这道圣旨琢磨不透,就把皇上赐宴的事说了一遍,大家才明白,原来是高力士这个阉竖从中搞了鬼,都替李白愤愤不平。
李白自饮了杯酒说道:“我久有东游之意,谢皇上成全,我来长安之前,觉得自己有冲天的才能,到了长安,遇到明君,就能一展宏图,真到了长安,才发现,长安不过如此罢了,今日奉旨四处游玩,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也。”众人都觉得惋惜。
高适却道:“李君东行,不妨我们同行如何?我也想离开长安。”
李白说:“你何苦随我出京,你来京多时,你的事还没有一点头绪呢。”
高适道:“长安不来时,心中念念不忘,来了长安,我已无心矣。”
众人见李白遇到这种事情,也无心喝酒,李适之家里的佳酿也没喝出滋味来,一会就都起身要回,李适之也没心思挽留。
送走其他人,韦坚故意晚走了一步,对李适之说:“左相兼着兵部,可知道李林甫已经把手伸到兵部了?”
李适之不懂。
韦坚道:“李林甫知道我与左相关系非同一般,故意绕过刑部,派了京兆府兵曹吉温查勘兵部张均侍郎铨吏之事,怕是要与左相有碍,左相不得不防。”
李适之淡淡地说:“李林甫担心张均入相,将来成为他的对手,我看其目的是张均侍郎,不会是我吧。”
韦坚道:“还是小心些好。”
几天后,长安通化门外十里长亭,直通洛阳的官道上。
刚过了巳时,李白和高适正与送行的朋友依依惜别,最后饯行的是左相李适之,看到李白匆从离京,李适之埋怨道:“我刚从宫里出来,听下人说起,你和高先生要离京远游,为何这样着急。我想着今晚在家里准备晚宴,约了韦尚书、鸿胪卿皇甫惟明,还有齐国公、王太丞几个,好好与你饯行,那天在我府上,你卖了个关子,那个舞仙盏还没有验证呢,这酒不可免了,要不然,你离了京,换不别人可就不灵了,你是谪仙人嘛!你倒是着急的很,这点机会不给我留,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是吹牛的,拿着什么破铜烂铁当宝贝。这样吧,快快回城,明日再走不迟。”
李白笑道:“我也不急着哪天走,就是高达夫性子太急了,一天等不得一天,昨儿晚上一夜没有合眼,非要一早开了城门就走。我想着,肯定是在京中这几天,在我陋室住着不如意。”
高适忙朝李适之和李白鞠了一躬说:“这可是冤枉高某了,我来长安这些日子,一直在李翰林府上叨扰,白吃白喝不说,天天还得让他陪着我拜访朋友,实在过意不去。这不,子美在东都与我带了信,我们相约在东都见面,李翰林非要凑我们的热闹。说与子美好久不见,此去东都正好长叙,才走得急了些,请左相不要介怀,那个舞仙盏,早晚是李翰林的,改日再来京城,一定去府上痛快一醉,让仙人与我等把盏。”李适之道:“那也只好如此了,老夫备了一壶老酒,你们两个不喝不成,因为这酒非同一般。我专门安排下人去长安酒肆,打听了你平日最爱喝的佳酿,买了一壶,与你两个饯别,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李适之让下人摆好了桌子,倒满酒杯,自己拈起一杯酒,李白和高适只好也端起来,李适之道:“老夫已有了退意,正寻着合适的时机向皇上陈奏,等我轻闲了,也和你们一样,四处游玩,我大唐如此江山,不去游上一游,这一辈子岂不白活了。”
李白端着酒杯道:“左相今日出城相送,白实在感激不尽,在长安这几年,最大的收获就是与左相相识,并和左相联肩,当了一回酒中八仙,白此生无憾。我们痛饮此杯,就此告别左相了。”
三个一起喝了杯中酒,李适之拍拍手说:“呈上来。”
下人听了,快步过来,呈给李白一个包裹,李白没明白什么东西,李适之笑道:“完璧归赵,这是皇上赐你的宫袍,我让人从长安酒肆赎了出来,不管怎么说,这是官家对你的奖赏,流于民间,总不是太好,你就不要客气,收下吧。”
李白再次谢过,收下包裹。
李适之看两个上了路,站在路边,一直等看不到影子,才上了马回城。
李白和高适放开步子,向东而去,官道后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远远一个悦耳的声音传来:“李翰林请慢走。”
李白和高适只好停下脚步,想不起还有哪位朋友会来饯行。
看到后边远远的来了四匹快马,前边的那位正是永王李璘,他由于骑得急,脸上已经出了汗,手里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马匹,到了跟前,跳下马来,高兴地说:“还好,终于赶上了,刚去了东宫,才听太子殿下说起,李翰林今日远行,我紧赶过来,还好终于赶上了,要是李翰林一声不响走了,小王时时想起,终是一件憾事。”
李白和高适忙谢过永王。
李璘命身后的武弁牵过两匹马,说:“小王无以相送,这一路辛苦,就送两匹快马,你们路上代脚使用吧。”又从武弁手里接过一个口袋,提在手上说:“这一袋金制开远通宝,是皇上平时赏给小王把玩的,我知道李翰林平时用度颇多,路上吃酒的时候,盘缠不足时,可解燃眉之急。”
李白再次谢过,永王道:“李翰林一再感谢就俗套了,小王别的不会,陛下言传身教,小王多少也能学上一点,去年,贺监回乡,皇上亲自送出城门,传为一时佳话,小王一向仰慕李翰林为人和学识,今日远游,总得有所表示心里才安,时辰不早,其他不再多言,小王就在这里,祝李翰林和高先生一路顺风吧。”
他看到路边的垂柳已经折得差不多了,就说:“文人们喜欢折柳,我也学学他们的雅兴,折一枝柳送与李翰林,等你远游归来,我们长安再聚。”说着,从树上折下一段柳枝,递与李白,李白两手接下,又转手递给高适,两手拱了一下说:“白无以赠殿下,就送殿下一首诗吧。”说着,从行囊中取出纸墨,写道:“
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
一乘无倪舟,八极纵远舵。
燕客期跃马,唐生安敢讥。
采珠勿惊龙,大道可暗归。
故山有松月,迟尔玩清晖。”
永王看了连说惭愧,伤感地说:“都说这长字城自古繁华,其实在我看来,不过是过眼去烟罢了,真正千百年后,长安城能留下什么?今日,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让李翰林受委屈了,诗中写得好,你是有大志的人,想着来长安一展抱负,谁料长安是这个样子,皇上也有无奈的时候,请李翰林明白其中的曲折才好。”
李白道:“游山玩水是我的嗜好,只是这些年苦于没有盘缠,现在皇上给了我六品衔的游资,我感激还来不及,哪能有什么抱怨,诗中所言,言志罢了。”
永王听了,叹一声气:“你走了,长安最耀眼的一颗明星没了。就像这浩瀚的天空,最亮的是你,太白金星,其他,不过是争权夺利、随波逐流的微尘罢了。也罢,时候不早了,再多的话也是说不完,有时机再好好叙吧。你们先上马,我要看着你们走远了,再回城里。”
恭敬不如从命,高适先上了马,李白也上了马,向永王拱手告别,扭转马头,向东驰去。
跑了一段路,李白的马慢了下来,对高适笑着说:“看你的样子,我们不是远游,倒像是逃跑的囚犯,我真是纳闷了,你这几天怎么那么着急?”
高适也慢下来,淡淡地一笑:“长安非久留之地,你大概还没看出来,眼看这繁华热闹的长安城就要风雨欲来风满楼,早早走了吧,免得到时候想脱身都难。”
李白听不懂高适的意思,高适接着说:“左相这一帮人,书生而已,下一步将成为李林甫菜板上的肉,我们再不走,也要沾了他们的光。你能离开长安,可见也是官家的回护,官家还是明白人,知道你不过是一个喜欢喝酒吟诗的文人罢了,不想让你趟这混水,所以把你放生了。就凭这一点,皇上对你功德无量啊!这永王也是个有意思的人,认准了你是一个大才,眼里就只有你,还真是一个用情至深的王爷。”
李白还是听不懂他的话说:“怎么,永王不也给你送了匹快马吗?我们一起出游,他饯行难道是单为我一个吗?”
高适看他纯真的模样,打了一下马,飞奔起来,一边跑一边说:“我那是沾了你的光,永王眼里里看得上我这个布衣,好,不说他了。我看这长安是大唐天底下最肮脏的地方,没来时羡慕,来了失望,还不如我在哥大夫手下当一个幕僚舒心。李翰林,等洛阳聚罢,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可不可以再和我一起,去边镇走动一下,求一官半职?”
李白道:“皇上我都懒得伺候,我还去伺候那帮大兵?算了吧,我还是靠着我这六品衔,好好游一游吧。到了洛阳,会了子美,先好好玩几天再说。”
高适道:“恐怕我们到了洛阳,长安已经起大风了。不信你看着吧,李林甫说不定正在家里和一群走狗在磨刀,准备杀人呢。驾,快走吧。”
说着,又狠狠抽了几鞭子,马飞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