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分丛避簇,行进迅疾,并不多久便到了。
国都里的荷叶是一袭男装,背影萧萧,坚实而硕大的甲衣衬得她愈见得清癯,似弱柳飘摇无着。
青玉拨一拨额前蓬乱的刘海,凝重的眉梢便完全露了出来。她定了定眸光,提起群裾,裙摆便随风飘飏了起来,一双纤足踮起,款款迎上前去。
“叶姐姐。”
荷叶是一派云情意态,闲闲地转过头来,是不藏不掩的旧时模样,对青玉招一招手,自己脚下也紧跟着跨了近去。
旁边是一潭澈水溅溅,风从上过,薰来凉寒,毕竟是寒时节气,处处呈现着料峭苍茫。
青玉忖了一忖,先开了口。
“玉儿知道,叶姐姐相约的意图。”
荷叶一悸。
“是么?”
青玉竟噗嗤笑了起来,佯作俏皮道:
“国都郊外,叶姐姐亲口说的,这里,不是玉儿该来的地方。”
荷叶转过身去,向着方时等待的亭下去坐。
“人蛇两族的纠葛,原不是你这神族可能恣意涉足的。”
“是,今日,玉儿便会离开这蓝田国都”,她娓娓说来,透不出丝毫的牵念与不舍,毕竟霄哥哥他,是那般不可凌越,他是能解决好的吧……
痴痴一笑,年少不禁随尔行。随他而行的时光,隐竹林、蓝田国,终于要到终点了……
一道晔晔明光在荷叶眸中稍纵即逝,却蕴着极大的难以置信。天影风波里,面前的少女青衣娉婷,说不出的绰约娇美,让她想起那日大殿之上屏风推倒后的场景来。
“莫不是你心思已然斗转星移,移情于那痴傻太子身上,过意不去,才要匆匆离去的吧?”
青玉听罢仍是闲闲仪态,她是肯定这话中多半是戏谑诨语。可蓦地,姚婉的音容竟压在了面前,眉梢便不由拧得很紧,荷叶正要开口的当儿,青玉回了神已言道:
“玉儿方才离开时,并未对太子与太子妃说明。婉婉她一直只当玉儿同叶姐姐感情亲厚,此番来是为找寻叶姐姐你,所以玉儿走后,还请叶姐姐亲自去一趟,说——我们已见了,约定好了,玉儿无所牵挂,已安然回故乡去。”
荷叶颔首,似是了然承接,拍一拍青玉肩头,心有不甘地一叹。
“竟是这般一步到位的结局,姐筹划了一宿的劝解话儿,没等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你这小妮子便自己先转了心思,开了口。岁月果是磨人,容颜依旧,却是心念已改,习得先发制人这一招,让姐一番滔滔之语无了可说可讲的机会,心下还甚是不顺畅呢!”
青玉见荷叶一副落寞惆怅的模样,颊边溢出浅浅一双酒窝,不疾不徐道:
“是么?叶姐姐如此夜阑不寐,搜索枯肠,倘若玉儿不得耳闻,便当真是毕生的遗憾呢!”
荷叶理一理衣袖,端然正坐,俨然道:
“冰山心思难猜,不谙他心中思量,你愈是思量万千,愈增了他的思量,与其互增思量,纠缠纷扰,如此得不偿失,玉儿你不若断了这单方引出的思量,本是陌路,虽曾相逢,到底是要各自前行。”
翠色围拢,似能淌出满枝满叶的浥浥水滴来,含在叶间,终是有一滴倏然滑落在地,嘀嗒的一声脆响,洇在石缝里,很快不见。青玉看在眼中,本欲潸然而下的一滴泪,生生挤在眼眶里,任由戾风吹干无痕。
“玉儿,谨记不忘。”
别过荷叶,青玉便直接寻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唤来云踩着,越墙而去。
出了墙来,行不多久,便遇着人来人往的百姓,青玉只得款步前行。如此走了许久,晚色将催时,却是到了初时与姚婉同宿的那家客栈。
举目上望,满目的灯火荧烛,喧沸人声参差灌入耳内,暗中久了,本是消糜的心一下子便闹腾了起来。翘首向不远处的郊外望去,半边夜空似被浇灭了的红烛,眸子里瞬间便涂上一层无尽的黑暗。别过头来不再去看,脚上已不由拾级上前,向着客栈内而去。
相同的一间客房,还是旧时模样。国都繁华,虽则旅客阗门,行者聚凑,入屋却保持得窗明几净,显见是用心打扫过的。
心中沉沉,也不觉饿,吹熄了烛翻身在床,却是睡意不增。待适应了这夜黑幽光,反顿觉耳目清明了起来。
这般不知躺了多久,只觉有不绝于耳的脆声呼唤——“花神姐姐,花神姐姐……”
“小愷!”,本就神思明媚,待确定是蓝田愷无疑,青玉陡然从床上抽身而起,立于地面敛气凝息,寻到那呼唤声是从屋顶上传来,却是疑俱在隔着密不透风的高梁之上,如何传得出这般清晰的阵阵清音来。
“花神姐姐,姐姐……”,青玉不再能去思考其他,只是迈大了步子,推了门便飞在屋顶之上。
如悬如覆的满天星斗之下,青玉只觉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了起来。脖上是一把寒冰化成的利剑,剑锋似银,精心琢磨而就的一般,吞吐之间便要夺了呼吸去。
脚下的瓦楞有种难言的摩挲感,她却是无暇顾及,只是看着目前冷如寒冰般的人,带着久别重逢的忻然。
“妘钰!”
妘钰执剑的手一动,剑锋又逼近她皮肤几分,几乎是贴在其上,星月朗照下的一双眸子炯炯而凌然。
“玉儿,亏欠你很多,对不起……”
妘钰的面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却是稍纵即逝,很快又蔓成如常的冷漠样子。
“你竟不反抗,不怕我杀你么?”
“玉儿不怕”,青玉答得平静,“妘钰你将心冰封了起来,纵是你说出这般嗜杀的话,但玉儿知道,你心中无杀念,是杀不得玉儿的。”
妘钰的眸子铮铮然睁了很大,似攒了万点火光,焰焰地要涌出了一般。
“呵!当初我推你坠崖,令你受尽身心苦楚,你定是恨极了我。而我也同样恨极你,可我心受冰封,对主人再爱,却思不得;对你再恨,却杀不得……”,他如吼的咄咄之声渐次地埋没在漫漫夜空里,冰剑叮地杵在瓦上,迸出猛然一个声响,刺在青玉心上。
“玉儿初跌崖底,寒潭凄切,此身无依,猛知了自己霜雪神的身份,确然是惘然无从。其后与蛊雕同往招摇山,经历种种后,心下便坦然与顽强,不再逃避自己的责任,到今日,对妘钰你,始终充满了感激。而我与霄哥哥的婚约,纵是再不舍,今日离去之后,便也会逝去在长风里吧。”
妘钰的剑蓦然又抵在她的喉上。
“祸兮福兮,悲绝喜生,皆是我与主人相携共赴,若说这世间,配得爱主人,也配得主人之爱的人,只我妘钰!方才我放出蓝田愷的声音唤你,你便那般倏然追来,如此不顾一切,对主人不舍,又在何处!”
“我”,青玉只觉脑中轰然,仰指抵在妘钰剑锋之上,冰花推出,两相碰撞,飞了满天的银碎,玉白的指上洇出血来,耳畔是那声声呼唤挥之不去,“是小愷,你将小愷怎样了?如何逼来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