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里,冰封的园林莹白如能工巧匠玉砌而成。百年之久,却仍是木秀于林,落英扶疏,嘉树葱茏,盎然的生机从中氤氲开来,就连那岿然不动的禽鸟走兽,也只似阖目养神一般,涅而不兹。
青玉将手抚在冰层上,纵是无畏森寒,也能觉出隐隐暗流在掌心涌起。百步之内的一棵老树盘根错节,似紧紧钉住一般,将一个玄袍的中年人环在枝间,蔓开几道指粗的裂痕,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凌乱而张扬,仿若新生的几株枝丫。
裂纹如冰锥子,倏然在心头刺了一下,手掌不由得拳紧了,昔年霜翁与灵域那场大战,仿若在眼前重现。
“父君征战一生,现下他,受这百里冰封,委身灵域弹丸之地,我却能同他日日相见,栖息桑梓,纵然非他所愿,却终是得以慰藉母亲、慰藉所有因父君而逝的亡灵了。”
北辰的面色有着难言的舒霁,青玉虽是背对着他,却在如镜的冰面上望入一个脱尘出世的影子,不禁清浅一笑,待要回眸时,见一个婢女奉盏袅袅移来。
北辰摆手,盏上腾雾纡荡,在这袖带清风中洒乱了形状。青玉快步踱去,捧了杯盏在手,递与他。
“方才你失了许多的血,热茶正能补气血,奉得恰是时候,怎可不喝呢!”
北辰淡然不辩,昂首饮尽。却洽在还盏的一瞬,醺醺然倒了下去。
青玉惊地扑身去扶他,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呼唤渐朗渐尽,肩头已赫然立起一个袖珍的圆球儿。
“姐姐”。
青玉不暇答它,忙地矮下身去看没了意识的北辰。忽地忆起同荷叶学过的急救之法,待要伸手去探北辰的腕处,却是一道绰影流光般铺了一身,身子蓦地一震,以为是方圆儿带人杀入,仰头去看,竟是李苦。
“姐姐,你可别夸错了对象,在茶水中下药的法子是小果想的,也是小果亲力亲为实践的”,果子狸仰足了脖颈,蔑然看着李苦,“这个蛇人,中看不中用,分明是一无是处。”
“下药?”
果子狸连连点头,拍在北辰苍白的面上,很是满意。
“这药当真厉害,一喝即倒”,正趾高气扬之时,却见着青玉面色沉然,才敛气喏喏道,“好嘛,药是这个人提供的,不过只有这一处,其他的确确实实是小果的用心。”
青玉听着它全然不明就里的一通讲,而北辰却气息微弱如何也唤不性转,愈发焦急。
“他只是睡上一个时辰而已,且药量极少,不会伤他丝毫”,李苦淡淡道,“当务之急......”
果子狸截断他,如蓬头跣足的一个顽童,拉扯住青玉。
“趁着还没打草惊蛇,姐姐快随小果离开这邪恶之地,等与白马汇合,咱便算是安全了!”
青玉一时踌躇,好在从北辰的脉搏里确定他已安然,颔首起身。
折回大殿,却见溟濛如盖的穹顶之下,方才的婢女却是从容不迫地来回走动,视他们三人若空影,暗自纳闷不解,而那边果子狸更是化作了一枚棋子,在这一众婢女肩头如鱼纵越。
青玉知方圆儿并未走远,当下不及多问,揽了果子狸在怀中,随李苦穿行。不多时,果是一辆马车停在前头。白马如雕,似拔地的石碑,悄声不动。
马踏莎疾驶以后,青玉才从果子狸口中得知,那些婢女竟都是以法术从仕女图中拉出的。人形只不过皮囊,无心无情,只在施法者驱使下,做些简单事情而已。
“若非是时间急迫,小果定要以唾液注水,把她们一个个儿弄成皱巴巴的丑八怪才好,一点儿都不赏心悦目,狠狠地气气那欺负姐姐的家伙”,果子狸撑起蝉翼,兀自扑棱着张牙舞爪。
青玉默然不语,眼神如梭般在李苦身上一晃,小果是断无这般眼力的,欲要言谢,却见他突地挑帘破窗望向车后。疾风猎猎扑入车厢,似灌了满室的潮水,二人俱是衣袂翻飞。仿佛有扑簌簌的杂声自后由风带入耳畔,撕磨成微弱难觉的碎屑,青玉抖然一惊,却见一道光影飞脱离去,已不见了李苦身影,留了一行余音铮铮:
“呆在车上,自会载你到画院。”
青玉侧身也要飞了去,车身极稳,却仍觉足下绵软,也顾不得身子上未愈的伤,勉力站起。
“姐姐别去”,果子狸眼疾手快,使出膂力来将青玉按住,转动着滚圆的眼珠,切切道,“姐姐莫要糊涂,你身子虚弱,神法尚未恢复,去了虽则多个人,却成了掣肘,指不定帮了敌人。再说方才蛇人都说让咱们等他,定是有致胜的把握的。”
半推半就里,总算劝住了青玉。负爪悄悄捻了些残药,趁着青玉侧目时,掸飞在她身后,黯然敛了气息。嗅之无味,却似有酒气股股冲击在脑中,窗前似遮起一层纱帐,飘在颊上柔软如枕,天地合成一线,恍惚地睡了过去。
果子狸勒斜了缰绳,车道易位,本是朝着止步的方向,却是在穿林越野后,停在了枯槐矮屋前。
夕阳衔山,窗案如铺就的鎏金,迎着日光的吻,跳动起璀璨晶莹的一粒粒光子,此消彼长。
青玉坐起,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熟悉的槐花酒酿,梳理着身上凝滞的血流,整个人都神情朗润起来。
“李苦!”
屋外的老人听得动静,已急切地站起,腿下如筛,总算是在陌陌搀扶下踱了进来。
“爹爹”,青玉见着老人与陌陌俱是无恙,一日之间,却恍如隔世,劫后重逢,一颗牵念的心终是落了地。左右寻不见果子狸,正要相问,见陌陌捧上一尾鸽羽,接了来扬手一挥,现出蚊蝇般东倒西歪的几行小字来:
姐姐拜读,小果亲见蛇人击退灵域一众,但空口无凭,知你醒来必是放心不下他,已驾白马去往画院,必寻个信物作凭证。区区蛇妖,僭越姐姐美貌,插足于姐姐与主人姻缘,小果虽是恨他入骨的,但他于我们有赠珠接困之谊,此番小果便了解此事,从此两不相欠。只是,归时没了车马,姐姐且要等我,你睡中已与小果有击掌为誓,不可失约。
夕阳晚风,凭窗入户,仿佛是经久不至,栈恋不去。
只听陌陌悠然道:
“原来是封信啊,这只果子,会的还蛮多的。”
青玉支颐望向远方,唇畔一缕笑意如莲。
“是,于人情还报上,倒是精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