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乐镇里万人空巷,攀交如沸,家家领过随珠,不需提醒,便如心脉相通一般,去了田地里。彼时偌大的旷野如沐阳春,玉黍与人齐高,本该是碧玉妆容,却在珠光之下映雪透白,如吃败的士兵,列队千军,啪地被掰去了玉黍粒儿,直如纷纷束手就擒了一般。
果子狸跟在陌陌身后亦步亦趋,头顶箩筐,已收了有半筐的黍粒,它却如缓歌曼舞,步伐稳健而轻盈,大力此时有了展露的机会,加上它刻意地显露,一时间倒吸引了不少目光。
青玉本是要帮衬着的,可无奈陌陌非是强拉硬拽,使出虎狼之力,一人揽下她家的田活儿,将老人摁在了家中,就是青玉,也只能独立远观,不许近前。
秋田丰登,想来温饱暂时无忧了,只是,青玉不禁凝睇于众人几近裹成粽子般肥硕的棉衣之上,步履蹒跚成龙钟老态,苍红的面色在珠光里似皲裂了的一般,黍叶划在脸颊上,就是夺目的一道红痕,却不知该如何逆拯这混乱了的温度。
正凝眸出神间,却听得身后有女子的声音,浑然轩昂。
“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么?用随珠来取光,初时听得此说,我还不信了,亲临亲见了,倒真是大开眼界,原来堂堂霜雪上神不仅玉骨冰肌,还是个资财万贯的富人。可惜这无价的随珠,便如烛光一般,虽则荧煌,却只能治标,并不能治本。再过几月,冬日到了,区区的破棉絮、区区的玉黍,都是无用,到时候他们一个个都会冻成冰人,这个镇子,便会成为死气沉沉的冰窖,生气全无。”
“是你”,女子及地的长发,乌亮如墨如银,婉伸丝缕,本是阳春白雪,望着却如鞭要劈头盖脸地砸来一般,青玉警然道,“我认得你,你是灵域阎君之妻——阎方圆儿。”
“如此,倒省了我多与唇舌了”,方圆儿绞着头发,不动声色地扬一扬唇,却是十足的居高临下之态,让人不自觉地心生畏惧。
“你既不想与我说话,我同样也没工夫与你闲聊”,她的鞭法青玉亲眼目睹过,只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并不回避。
“正好,我来这儿的目的也不是你”,方圆儿抬手指来,指尖绕过青玉,将远处玉黍地里众人环指一遍,盈盈道,“而是他们。”
她的指离青玉尚远,玉甲如锥,却像近在咫尺,要戳在眉心上,然而她仍保持着澹然沉着的样子,不卑不亢道:
“你若是想要伤害镇上的百姓们,我绝不允许,必会拼尽性命地阻拦你。”
“上神当真是人族的守护神,若是让你那恨人族入骨的霄哥哥知道,你是这般袒护人族,甚至不惜性命,不知会不会也对你恨之入骨了起来”,方圆儿抚摸着右手手面上一道深长的疤痕,追恨之意跃然脸上,“这些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若是杀他们,又何须我亲自动手,而我想要手刃的,现下却还不到时候,不过我向来是有仇必报。今日我路远迢迢地来,并非杀人,而是来帮人的。”
“帮人?”,青玉并无却让之意,仍是目光如炬地望着她魅惑般的笑意。
“对,帮这些无辜的人,脱离迷雾森寒的折磨,不过帮法里,还需上神相助。方才您凿凿切切,俱是对这些人的关怀,想来也不会推辞。”
青玉逼视着她,虽是不信,然而听得她说有法子,仍是心中一软,问她道:
“如果你所说是真,不论多么困难,不论要牺牲什么,我都会去做。”
“当然是真,这里有你的爹爹,还有你的朋友,我帮他们,便是帮了你。日后我们灵域若是有难,有这一番恩情在,求您时总有些掣肘”,她笑得妖娆,而言语却自始至终轻缓有度,从容自若,“这里之所以寒冷,根源还在迷雾上,若是能使其烟消云散,那一切便可解决。至于如何让迷雾烟消云散,便是要靠您呢。”
“若非大风刮过,或是日照高温,或许雾气才能消散。可这里一直无风吹无日照,纵是神法,我也无法做到这些。”
“若是降下一场雪,添寒添水令雾聚集成珠,珠重而落地,那可是比随珠还要美呢。”
“好,既是降雪,不论是否能破除这迷雾,我愿去试。”
于是青玉腾然飞起在高空,凝睇顾盼间,是一片华烁斐然,人群没入玉黍里,平视不见,可在高处却看得分明,游移往来,似孩童玩乐的藏躲游戏,又似载歌载舞于节庆时的满街巷里。纵是降雪无用,也是多增寒冷,与现下的情形无异,这般想来,便将雪杖从口袋里取出,以右手擎起,推送起股股霜寒之气,雪杖如醒,寒光幻影,头上已是铅云凝汇,如挥手散花,扑簌簌地降下连绵不断的大雪来。
青玉收了手,低头去看,果见雾间离有距,遇雪如被吸附一般,渐渐地变大如雹,空气里已然明媚了大半,随珠的光辉渐弱渐暗,满目皆是明黄的日光,只是一时不适,众人都半嘘了眼。
甫在喜间,身子却猛然后倾,手腕振得麻木而撕疼,青玉转身去看,却见雪杖已被方圆儿用辫卷在手中,许是难奈雪杖彻骨冰寒,她掏出方手帕来垫在手里,施施然地一笑。
“多谢上神献出法器,如今青赤两石灵力集满,合成清霜玉雪杖,这么漂亮精致的法器,绝世无双,虽隔百年之久,见了当真叫人不忘,如此也倒对得起我费这心思布下迷雾,也不必再耗费自身功力。”
青玉听来只觉字字诛心,雪杖落入灵域,若是救出被霜翁冰封的阎君,那霜翁苦心便是付诸流水,以她的力量只是蚍蜉撼树,纵使以命相搏,也难以制服,如此后果可想而知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布下的局,你为得到雪杖,竟狠毒至此,不顾兴乐镇众人的死活。”
“呵,这草草几条性命,轻贱如蝼蚁,纵然牺牲了他们,也如踩死几只蝼蚁而已,无声无息。”
雪下得急,迷雾飞散,底下是欢呼喝彩的喜悦声声,瑞雪丰收,升平喜乐,却在这苍茫天空里一丝不剩。
青玉加紧右手的力气推向她,眼前却是烟瘴迷离,什么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