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止步郊外的荒僻小院,已是脱胎换骨了一番,若非是独一无二的方位,青玉直要疑心是自己走错了路。青瓦粉墙夹起一道红漆朱门,正中的匾上书着“画院”二字,藏头燕尾,颇具古风。望门里看去,矮木临墙比比栽成,新篁夹径通入假山怪石嶙峋的深处,只闻得活水汩汩之声,却不见幽邃曲沿。
青玉被小僮一路引着,时不时与她攀谈,如遇故知,格外地亲切。穿岩越洞地走不多久,便是一处水榭廊亭,亭心摆着几张画案,笔墨纸砚俱皆端齐,有穿着如一的幼子轩坐案前,正齐刷刷地注目于亭前一幅画板之上,自有先生模样的一人在高谈阔论着,青玉一看便知是自己要寻的李苦了,只是离得远,听不太清他讲些什么,大致能猜得几分是与画有关。
小僮见青玉止步不前,便上前询问道:
“先生此时正在授课,大约还需半盏茶的时间,姑娘可是要缓等片刻?”
“授课?”
“是了,半年前先生修了这画院,教镇上孩子作画,多是贫儿孤子,且是分文不取的。”
“原是这样。多谢您一路指引,我就在此处等着即可,您且去忙吧。”
小僮走后,青玉往靠椅上坐着,临波倒影,虽是极雅致风流的景致,心中惦念兴乐镇,一时没心情去看,只时不时便望向亭心里。
甫落座了不多久,亭心的弟子们便相继散去,正自思忖并未到时间,却见李苦已然向她走了来,于是青玉不跌地恭敬站起,迎面相看,见他神采矍铄的健朗模样,早没了先时的羸弱之态,不禁欣然不已。
“李苦大师,自上次别后,再不曾见您。这次玉儿来,不想这里已是焕然一新,方才见您收徒授业时,神采奕奕,可见重操旧业,德艺双修,于您于彼,都是互惠之举。”
李苦敛衣在靠椅上,做个美人靠的姿势,望着青玉的神色中夹杂着重逢之喜,挑着眉问道:
“哦?隐竹林与止步,可是有段距离的,难不成你长途跋涉地来一遭,便是为到这儿唇舌谬赞于我的么?重操旧业倒是真,德艺双修,可是实实地虚抬了我。”
青玉澹然一笑,并不辩驳。
“如今玉儿已不在隐竹林中了,算是四海为家。”
“为何?”
“嗯,这件事说来话长,若是大师想知,日后若是有闲时,玉儿定会相告。”
如此李苦也不再提,拉了青玉到亭心里去,早有杯盏摆放于桌,斟了茶水,三两叶尖沉浮杯底,似绘在杯身的一般,更替雅致。
李苦递一杯给青玉。
“喝了这杯茶吧。”
“喝茶”,青玉有些嗡头嗡脑,还是接过来嘬饮,除过清茗的甘润,竟还有丝丝甜馨,口齿生津,唇间留香,
喉间似有粘黏之感,倒是极为好喝,只一时品不出是何缘故,遂又饮了一口。
李苦颇见欣慰之色,玩味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亦自仰头喝了一杯。
“烹茶之水,山水为上,江水为次,井水再次,这茶便是以山水浸之,饮入腹中,解渴且不说,更是有沁人心脾的舒爽,且又掺了蜂蜜,不仅遮住茶叶的轻苦,反增异香,甘甜润胃,愉悦心情。”
“蜂蜜?难怪玉儿喝着有股淡淡的甜味,这般别出心裁的制法,倒是比单有一味茶叶更有滋味,您真是有心。”
“有心之处可不止这一个,你若是喜欢,我这便领你去看更多。”
青玉将杯盏放在桌上,杯底茶叶旋然成涡状,搅得半杯的水略略凌乱了起来,映得她辞拒的神态添了几分婉然。
“大师盛情,玉儿心领了。只是眼下玉儿还有要紧之事去做,人命攸关,实在是耽误不得,所以这次来,玉儿是想借五十颗随珠取用,七日后必会归还。”
“看来你对我殿中珠宝,倒是记忆深刻”,李苦自斟了一杯茶,摆了摆手,方才的小僮便小跑了来,“去取百颗随珠,在大门处侯着”,如此他又附耳低声吩咐了些什么,小僮方诺诺地去了。
“百颗”,青玉惊慌不迭,忙更正道,“五十颗足够了,多了也是虚置无用的。”
“随珠价值连城,自是多多益善为好,你既不在隐竹林中,而是四海为家,可知这天大地大,没了金钱,便如断手残足一般,举步维艰。随珠你自拿去,它们便是你的了,随你调度,不必再还。”
水波粼粼,水榭亭台似也摇摇欲坠了,青玉如坐舟船,惶恐不已,正待辩去,却听得李苦起身道:
“上课的时辰到了,第二批弟子正等着,为师授业,耽误不得,我便先行了。”
取道大门口,小僮已在等候,门前亦多了辆马车。雕车白马,马高而健,衬得小僮小巧似稚子一般,却稳稳地握好了缰绳,马驯然立着。见青玉出来了,便恭谨地迎上前。
“随珠已在车里,这马有千里之行、扛鼎之力,平川走得,险道也走得。先生嘱咐,说腾云之术耗损神法,伤神劳心,请姑娘斟酌少用为好,这便遣了马供姑娘驱使随驾。”
“可是我已收了随珠百颗,这样好的马车,我……”
“于小僮而言,兹事体大,系着小僮前途,先生交代务必要做得圆满,请姑娘体谅,小僮铭感不已。”
青玉无法,只好接过马缰,道了谢,踏马往兴乐镇里去。
小僮目送青玉走了,却并不像要看门护院,留在门处,而是绕入如仞山石当中,直奔水榭亭心去。
亭中只李苦一人,躬身执笔作画。宣纸如绸似雪,画中是一个姣美容颜,秋波蛾眉,在这澄波一碧的湖中如临水照花,冶丽绝美,巧笑倩兮。
小僮走过来,回道:
“那位姑娘已送走了。”
李苦换了支着色的笔,勾勒着女子身后的桃叶,笔下倏忽轻快了许多,却听小僮继续道:
“先生每日都画这样一幅画,今日既把画中姑娘盼来,又为何要送她走呢?留她在身边,见得真人,岂不更好?”
“以前的生活,是在失忆里捱过的;而我的余生,便是在追忆中度过了。既是追忆,我又何必执着于日日相见”,李苦淡淡道,依旧是执笔相看画上。
白马如系铃人般,青玉指了路即能会意,不偏不倚地驱驰,且是驾轻就熟,坐在车中如履平地,格外舒坦,窗景游移掠过,追车不及,并不亚于腾云的速度,于是午前便到了兴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