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小果累了,小果好想睡觉”,果子狸缩在青玉肩头,蝉翼耷拉着,怏怏跄跄地道,声弱绵绵。
云飞得迅疾,如惊涛拍岸,在云尾留下一道烟白的痕路,倏然间高风横扫,便泯然不见,因此骤然的停驻,也只清凌凌如画舫踱岸一般,蜻蜓点水的微荡。
青玉摸一摸果子狸的额头,又掐在它爪上切了切,这才慰然吁了口气。
“幸好之前同叶姐姐学了些看病的本领,现下可有了大用处。”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叶知”,翻找到其中的一页,默默背熟了画上所载的动作,施在口袋上。看着它慢慢地鼓将起来,青玉喜不自胜,抻着胳膊先将雪杖送入里面扔得远远,这才捧着熟睡了的果子狸轻轻放了进去。
“这几日让小果跟着奔波辗转,不得休息,平时见你活蹦乱跳的,姐姐便只当无事,真是疏忽大意了。这口袋权且能遮蔽风云,你就先在里面睡上一觉,还好没有生病,等到了兴乐镇,再好好儿地休息将养,很快便能好起来。”
入得豫州地界,离兴乐镇也不远了,青玉便撤云步行,察看各处。
方是秋时,傍晚风凉如水,鳞次栉比的青瓦平屋前,纳鞋老妇、拨鼓童孺填街满巷,偶有高桐阔柳,落木萧萧、凌絮纷纷,落在地上有些微的淡雅焜黄,结了层薄如绡纱的霜,流萤点点,喧喧嚷嚷其间,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
出得街巷,便是兴乐镇的郊外方田,一条小路既窄且长,彼时又是玉蜀繁盛,叶状如高塔、色如翡翠、动如彩佩,步入深处颇有曲径通幽之感,隐身藏迹了一般。
然而行不多时,本是清晰幽凉的路上便有滚滚的雾气升腾缭绕,青玉挥袖拍打眼前浊气,半明半寐地又行了些时候,便什么也看不见,步履阑珊。
“兴乐镇定是出了事,现下浓雾笼罩,根本不能视物,若是青石还在,说不定能照得一方明亮,为我指明路途,可是……”
青玉不觉地捻着衣角攥紧了,急得无措,却见零碎的几个光点在手背上晃过,她低头去瞧,光点反而恍得更欢。伸手摸在发间步摇上,轻轻地一摇,光点便如在秋千架上般摇曳了起来。于是忙不迭地将步摇取下来在手,发光的正是其上镶缀的一颗随珠,虽如米小,却荧然有光,刚能照出一步之遥,堪可前行。
就这般窸窣如跛地不知走了多久,依稀能觉出是进得镇里了,笃定欲取路转入左边的一个胡同里,却在拐角处撞上一个棉糊糊的什么。听得对方惊惧地问了声“谁”,才晓得原是个人。
青玉将步摇递近他,极厚的棉袄棉巾包裹着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乐时悲时,因着一对凸出的门牙,看着总是喜气洋洋的样子,惹人亲近。
“陌陌——”
那人把青玉也看清了,惊呼起来,吐出长串的哈气,攥在手心里摩挲个不停。
“小青玉,你走了都快两年了,竟然又回来了。音容笑貌真是改变了不少,不过穿这么单薄,还是不怕冷的,这点倒是和小时候一样。”
青玉的目光定格在他脸上,似挪不动的。就是因为他这样时常微笑着的样子,她才没有畏惧,才同他多说了几句话,才认定他、彼此成了朋友。
“陌陌你也是啊,长高了、也更壮实了,不过样子倒是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可爱。”
于是陌陌很是配合地咧嘴一笑,两颗门牙愈加显露了出来,“可爱?你是说这两颗大牙吧”,他边说着边大幅度地跺着脚,手也插在了袖管里,埋怨道,“还壮实呢,一堆旧棉花就糊弄住你了,我人都饿成皮包骨头了。自从半月前来了这雾,它便似要长住一般,还是有生命的,越来越浓,温度也跟着越来越冷。不过你回来,倒是赶上了好时机,现下镇上的人都一个个地关在屋里,除了吃喝拉撒,都裹得严严实实,偎在床上动都不动,守着几口粮食勉强充饥度日,也没人能看见你,即便是见着了,也没工夫搭理。”
“半个月”,青玉嗫嚅着,蹙紧了眉问道,“难道就没办法消除这浓雾吗?”
“能想的法子都试了,什么泼水、扇扇子、结网的,全体都没闲着,后来还请了方士来看,结果方士还没进镇里,便一溜烟地原路跑了。到如今,除过尚有家资的,或是身强体健的,初初走了几户,大部分人都还在镇上呢。”
“我爹爹呢,他怎样了?”,青玉焦急地问,已按耐不住地欲要奔去家里。
“放心放心”,陌陌见她急得有些惊慌失措了,忙道,“大伯他没事,他一个人生活,又是省吃俭用的,囤下半屋子的粮食呢。以前我还笑话他,说推推晒晒的多麻烦,结果现在呀,不仅是我和妻家老小,附近的几户可都靠着你爹爹囤的粮救命呢。还有大伯酿的几大缸槐花酒,如今可是宝贝得紧,喝上一口精神百倍呢。方才我便是去给丈人家送酒去了,摸索了有半天时候,若不是遇着你,剩下这一个巷子,还不知要走上多久。”
听得父亲安然,青玉一颗心才稍稍平复,于是与陌陌相跟着,往家中去。
进门便有酒香扑鼻,院中枯槐凋零,无花无果,蒙蒙中看来像是踩着高跷的人影,一个不稳便要倾倒过来,显得凄清而巍然。
听得人声,老人已拄杖喏喏相应着来到了屋门口。陌陌欢天喜地,全然不似成了亲的人,指着青玉不住地道:
“大伯,您快看看,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是谁?”
步摇举得很高,老人眯着眼去看弱光下的少女,少女亦是同步地去看白发苍苍了的老人,蓦然才觉,比他竟还要高了。
“爹爹……”
老人一阵瑟缩,鼻翼翕动着便哗哗地淌起老泪来,将青玉紧紧抱在怀中,相偎无言。
别离不堪清秋节,相见欢。
家中粮短,青玉却做了极其丰盛的饭,留陌陌一同来吃。老人欣喜,舀了不少的酒。因着青玉提前叮嘱了,果子狸只闷头趴着吃饭,不言一语。老人见它可爱,斟了酒在它爪边。接下来它竟煞有介事地作个揖,仰头咕噜喝了,倒逗得老人笑不拢嘴。
翌日早饭,仍是丰盛的菜肴,洗碗时陌陌跟了来,忍不住问道:
“你可不是来败家的吧,大伯他疼爱女儿,不说什么。可这么吃喝下去,撑不了几日便什么也没得吃了?”
青玉擦干了手,却是安之若素的样子。
“你和爹爹饿了这么些天,不多吃些好的,身子迟早是要垮掉的。有件事玉儿正要对你说,待会儿我便要离开几日,去问人借些随珠来,现下正是秋收时节,等有了光照,大家便能去收粮,如此温饱便得以解决。等我走后,爹爹和小果,就托你照应了,所以你可要吃好了,才有心力照顾大家。”
青玉将步摇留给陌陌,踱至院中,四下里雾茫茫无人踪,踩着云飞高不见。陌陌握着步摇,挠着头自言自语道:
“随珠,不是很贵的珍宝吗?如何能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