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虫唧唧,哓哓聒噪。青玉赤足分花拂柳而行,竹影不遮处的地面,日光倾倒涂抹上一层烘烫的热度,然而于她却只觉泥土深处嬛嬛湿软之气氤氲在足底,依稀还有根茎排土伸张摇曳时时断时续的轻痒,身无不适,心却随这长啸声声不安躁动起来。
青玉扣了扣荷叶药材小屋的门栓,室主人道出“请进”,因门扉屏蔽,隔之听来有种午间的慵懒。如此她便推门踱了进去。
屋内墨香浓郁,似有低垂的钎云聚拢成一片片的暗斑,全然遮住了混杂的药材味儿。
荷叶半身伛偻,一手撑在桌上,另只手游移运笔,片刻功夫便堆叠起一摞子手掌大小的手稿来。
青玉走上前一看,那红色纸面蝇蚊小字,娟秀冶丽,自右读起,竟是一张张写得极细致的药理单子。
荷叶正自停笔,将新写就的一页夹起,轻轻哈气,那熠熠的水墨光泽便渐渐消弭,她这才列入纸堆,一并拿了按着药类分门别类地糊在相应的匣面上。
“杵在哪儿做什么,还不快些来帮衬着!”
青玉塞滞了下,忙地趋身过去,将面糊糊盒子端在手中,随她亦步亦趋着。
“你真的决心要随闻声走了么?”
“当然了”,荷叶拉出一个匣子来捻了撮草药搓成碎末,凑在鼻前紧紧一嗅,兀自惊叹道,“我这几日竟心不在焉到如此程度,装错了药材蒙昧到此时才发现。亏得发现了,否则日后那病人来此按方取药,结果服用后却是药不对症,伤人身体且不说了,这番辛苦写的病症与药品单,岂不成空空废纸了,姐的良名亦要毁尽!”,这才转眸粲然溜看在她面上,“你来找我,可是要贺我琴赛脱引之喜,还是要尽离别送别之谊啊?”
“我”,仿佛是从她亦正亦谐的叹惋中寻到莫大鼓励,她缓荡正色,阗声道,“姐姐走前尚且挂念林中族人,备下这许多的药,且又细心明细分类,待人之心是呵护备至的,可今晨云翥馆琴赛,你为何要……”
荷叶的手僵按在纸上,纸又抵在朱漆竹匣上,她的指上洇出深红一圈,像蔻丹染指甲时被殃及了的皮肉,不知是因纸红、还是漆红所致。
啪的一声,是纸破的声音。荷叶松开手,那纸簌簌地正扑落在青玉脚下,她欲要俯身去取,荷叶却淡淡道:
“纸页戳破,字也毁了,取它作甚!”
语毕又临几写了一页来糊在匣上。
“你特意过来找我,就是要问个‘为何'。既然我是系铃人,自然要为你解答。无论当时我做了什么,无非也就是早早结束了无谓消磨的时间而已。你是懂琴的人,当知我所言非虚。”
“玉儿知道,若是那般以琴艺对峙下去,对方心性沉浮不定,已不能全心投入在琴上,长此下去必然是要将冰晶击碎的。只是……”
“那便是了,我是假意放弃令他失手,但若非他心志不实,暗生取巧,又怎会败了。”
“玉儿只是担心,倘若被人发觉,总不是理直气壮的赢取,追究下来可怎么好。”
荷叶姣好的面容绽若芙蓉,蛾眉弯似春岸杨柳,青玉言语间流露的拳拳关切似酿一坛老酒来,有种辣辣地暖。
“怎会,那些个落败的琴师们可没这闲情逸致来看,学生们也是看热闹去的,至于我那对手嘛,他向来心性孤傲浮躁,以前生了病也总强自撑着,说是伟大的琴师筋骨强健、百病不侵。他这样的人,必不愿轻说了去。”
青玉还是放心不下,又问道:
“闻声呢,他琴艺卓然,又是最为上心的。”
“他呀,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交情自不必说,他这次选徒弟,是要去蓝田国中,无异于是奔赴龙潭虎穴,谁最合适,他自然清楚得很。比赛结果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所以无论他知道与否,都不重要,否则朝令夕改,以后他再要做事,哪里还会有人听从”。
荷叶径直拉了青玉到旁边的正堂里。此时长覃长兹二位山长并闻声正聚在方竹轩里,与妘霄禀明今日琴赛之事,商说去后事宜。偷闲在家,二人俱是格外自在欢愉些。
荷叶自她屋中出来时,拿了几与手指等高的一片竹来,其上端然镌着“一叶知”三字。
“喏,这本竹简中记载有上百种小神法,将硕大繁重的物体收入囊中的法儿,亦在此中。书中所列全而详实,便送与你,可要勤谨修习。日后我不在,虽不是什么高强神法,你学了几样来于起居生活有益,亦可做护身之用。”
青玉接了来捧在手心,仔细地看着,欲要寻出个机关之类的开口,然而处处皆是密合严实,枉然无用。
只见荷叶擎着她手来敞成平展,另只手在竹上扫出翻书的手势,竹便在手心颤颤巍巍起来,很快铺展成一卷竹简来。
青玉翻展来看,竹叶连接处缝隙几近难辨,竹凉且滑,以手抚过,似摸在玉石之上。竹上无字,而是一幅幅图画,画中之人之物俱是栩栩如生,毫不因竹间缝隙而失了逼真的神采。青玉心下更是折服,难怪这竹简取名为“一叶知”,见微知著,小小一片竹叶竟是玄机无限!
“神法修习,或书籍或法器,可真是浩淼无穷。不过姐素来是不喜欢文字的,不然也不会弃学从医,采的草药握在手中看在眼里的实在。这'一叶知'内,无一个字,全是绘制的图形,学来既有趣,又明了。姐得了它一直视若珍宝,你可要藏好用好。”
藏好用好,青玉不禁哑然失笑,于她这样毫无根基的人而言,这样一本书确实是合适不过,遂笑纳了来。
如此到了翌日。晨露湿衣,林草翳荟,青玉将通行令“鸽羽”给白虎看了,提起淌湿的裙裾,急急走了出去。荷叶说是朝行,却不想竟如此之早,青玉心中焦急,步下紊乱,只目视前方,盼她能追上荷叶见最后一面。
待到崖边,山势偃蹇如移,渐行在眼前。对岸一双颀长的背影,正是闻声荷叶二人。青玉唤过云来飞将过去。
“叶姐姐。”
“你还是追了来,姐最受不得离别的场景,可不是要让我伤心么!”
“心事同时,不论离合。姐姐待我的情谊,玉儿会永远记得,只是”,青玉对闻声恭敬一拜,恳切道,“姐姐毕竟是女子,国都陌生之地,希望您好好地照顾她……”
闻声默然颔首,无言而了然。
荷叶最后望一眼密林深处,直要望到林尽头,眸中缱绻,许是被山雾扑湿了,转身随闻声消失在云雾中。
晨起尚未梳妆,青丝飘飘,不时缠绕在衣带上,窸窣猎猎,她却似浑然不觉,目光留恋着远方。仿佛站了很久,一个低沉的声音越崖传来。
“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