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闻声之邀来到长葛居所那日,天色无比晴好,隐竹林盎然的生机皆在这暗香浮动的明媚中苏醒了。
这日正是书乐馆闭馆准假的时候,且不日闻声便要离开,长葛也就在家中陪着。
青玉平时并不与他有过多交集,比不得与教授自己的山长长兹那般熟络,在书乐馆见面亦只问候罢了。然而正是这种淡薄如远望一支凌霜寒梅的感觉,才让她甫来到长葛家中,也能陈然无讶于这厅堂的不假修饰。
一桌一椅摆在厅堂一隅,灰尘滚滚,积年累月,然而木材却依旧完好,古朴中自持有矍铄的光芒。
闻声穿堂而来,如沐雨携来一阵清凉的风,青玉滚热的心绪瞬间凝冻了许多,看他拂过桌椅之上的尘埃,小心收作一捧,不惹不浊清气,便暗暗调顺了凌乱的气息,沉然走了过去。
闻声一边袖口一抖,桌上赫然端出一架七弦琴来,正是那日青玉在竹林中降服的同一架。然而青玉却并无惊讶之状,只信步踱至琴前坐了。
“这琴以往再是暴戾,自你助它弹成一曲,便安分乖觉了。”
青玉以手抚琴,指肚划过琴弦时似凹出一汪浅水,洗练如白玉。
“一曲终了,终生不快,或许琴也不曾想到,本该是弦断无人听了,今日却还能再续前音。玉儿虽弹不出它完好时的佳音,只愿今日的续曲,不算拙劣,能解长葛山长终生愁肠。”
闻声闻得此言,递给青玉一个信任而凝重的颔首,转身回了屋内,请长葛去了。
暖日穿庭越窗而来,映出满室银辉。弦子流转,琴音亦是柔绵如絮而落,融在这银黄之中了。
青玉启唇和着琴音,长发明媚流泻,更添柔情似水。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说的是三四月,却谁知是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
唱和甫起,长葛挑帘走了出来,像是从风高无月的暗夜中来的,手骨拳起如耙成。
青玉心头一紧,身无可退,只好撇了目光,避开长葛愠极的面色不看,低头在琴上。短短几秒,便觉指下躁动,仿佛一团火灼在手上,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琴音颤颤,枯黄如衰,只听得连续的几声挣响,七弦竟从原处折断成十四根。在青玉被弹飞的一瞬,数道如剑银光亦劈将过来。
闻声见此也是大惊,翻覆竟在须臾之间,忙得飞身推出一掌来打向桌上铿锵自奏的琴,另一面将青玉送远。只毫厘间,闻声便被琴音所释放的威力裹挟。
青玉踉跄站稳了,长葛的冷漠相向如刃割在她心头,他愈是冰冷,琴音愈是狰狞,愈有碎裂血肉的气焰。青玉遥遥看着包围在电光火石中的闻声,唇角已然烙出一排深刻的牙痕,然而回望长葛时,眸中却添了果毅决然。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山长只在乎七弦琴无心弹,竟丝毫听不出这词曲中的伤离别么?”
长葛的手老迈如搓,如斯岁月纵是干涸其表,而其里却依旧是抚琴的妙骨。彼时的它该是叫人望之生畏的,而此时,它氤氲的气泽,施了十足的气力,却叫人望之生俱。青玉知道,自己的命就在此间了。
长葛依旧是默默靠近,这样的他,比之平素更冷。
“淫词艳曲,虚情假意,你懂什——么——!”
“不,请您相信玉儿,相信青慈奶奶,这首歌她日日唱着,槐木做的七弦琴,弹了断,断了弹,飘雪的时候弹,下雨的时候弹,蝉鸣的夏日也弹。若不是深爱着一个人,怎会做到如此的长相坚守?青慈奶奶她,一直都爱着您!”
青玉急急说完这许多,心动如潮,一时平复不得,只目光不离长葛须臾。然而亦在她话音落于无声时,一道刺目的寒光从他掌中飞出。
颀长的人影移在身前,小小的身子轻易就护在了后面。他抬手时的衣袂飘起,划在额上如柳如风,是催人欲枕手安睡之感。
青玉看着地上碎如花枝旁逸斜出的冰凌,失声道:
“哥哥。”
身后大门吱呀似有料峭的风吹进,将一声喑哑低沉的“长葛”送入众人耳畔。
青玉只觉是隔世的传音兜头兜脸地砸在身上,她僵硬地转过身来,竟真是青慈。
她草鞋拄杖,纹深如壑,走得是那么的慢。青玉已然泪光盈盈,隔泪看她挪步走近,一年多的离别,她竟老迈至此,可能再活着相逢,还是破涕而笑了。
长葛有一瞬的失神,旋即恢复了冰冷依旧,然而张口的话语,到底是多了些微刻意压抑后的平复。
七弦琴的凌厉亦随之弱了,不知何时已静静旋落于桌,唯十四根断弦残乱纷飞,如折翅的蛾子,依旧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随时都会还以一击似的。
青玉暗暗加重右手的力道。
“那日一别之后,我知是自己伤你,却不想竟铸成大错,至你心魔难释这么些年,余生皆沉于怨怼伤情之中不得遣怀”,断弦铮铮,这一字一句似也敲在心上一般,刺痛欲折。青慈眸光滑过琴弦,“你的伤与恨,尽在这琴上了,如今我看着这断绝的十四根弦,一根一根,不啻刺在我的心尖上呵!”
青慈奶奶她一直是那样宽厚的人,她就像海,仿佛能容纳所有,以前自己再过哭诉,都会得到最好的安慰,所以一直认为她是最心宽的,可原来,她也是会心痛的,她慈祥平和的外在,竟藏着如此的伤痕累累!青玉痴痴地想着,痴痴地走着,不觉已离了长葛屋子好远。
“玉儿,方才七弦琴的魔性没伤到你吧?”
“没,我没事”,青玉淡淡答着,有些心不在焉,到底还是挂念着屋中的青慈,“对了,青慈奶奶是哥哥找来的么?昨晚我们还在一起的……”
“是啊,玉儿之前提起过你的故乡兴乐镇,找到它并不算难。本是需些日程,青姨不放心,便换了马车,腾云赶来”,妘霄不疾不徐地说着,念及青慈年迈奔波,眉间含了不易察觉的忧色。
青玉诧异。
“可是哥哥是如何知晓今日我们的计划的……?”
不等妘霄回答,一旁闻声已然恭谨道:
“是闻声一心想要助父亲解除心结,仓促作出决定,思虑不周,只知会主人,今日临危,才知计划疏漏颇多,方才真要谢过主人解围。”
青玉的心一下子安然了许多,是啊,哥哥他既然请了青慈奶奶来,解铃方须系铃人,她定是能化解长葛山长的心魔的。
只待晴方好时,听他们一琴一曲,能朝朝暮暮唱和相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