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降服七弦琴后,便有了轻车熟路之感,加之闻声指点,而后皆是坦途,顺利地来到方竹轩。
殿门并未闭阖,灌风堂皇扫在贴壁朱门,如船桨摆渡剪起的风波鱼贯游走入内,将殿中扫地老妇人卷得衣袂飘飘。她熟稔将扫帚竹把压得很低,如此风过无尘。
青玉走近时,方看到她身后小竹篓中厚厚堆叠着的绿叶片片,虽是孤叶无枝所依,却仍泛着水润光泽。老妇这时不再扫动,抻手在扫帚下捡起几片叶子,青玉见她半个身子躬下,慌地趋前扶起。那叶子被小心翼翼放回竹篓中,末了从指尖逼出一块冰含在手心里,便有水珠滴沥几滴,恰好落在叶心,盈盈的一捧,似融入心田的一粒甘甜。
“孩子,你是在上庠读书的青玉吧?”
青玉点点头,不经意地捋了捋湿润拉长的刘海,灵动的眸子含了一抹疑惑。
“我不记得见过奶奶,您怎么知我是谁呢?”
皱纹如痕自老妇眉梢蔓延出深深的几许,描绘出她被岁月沉淀后的龙钟老态,然而却也是最最自然又温馨的慈祥切切,显然很是满意青玉至亲般的呼唤。
“老身是看护林中植被的,平日常在竹林间清扫修剪,见你这孩子背着画架作画专注得很,却还能仔细着脚下不踩伤新出的芽儿,倒是心思细腻的善心,于是便格外留心着了。”
青玉被夸倒有些微的窘态,竟无半分对她印象,绘制地形图果是旁若无人,当下对自己作画时的心无旁骛也是唏嘘不已。
“玉儿真是无心了”,竹篓中粼粼水滴婉转欲迷人目,叶心一点如盛在心田,青玉眉心渐生神往的动容,“这些木桃树的叶子,脱离树枝后便是无用的了,随意扫了出去即可,您为何还要这般用心地收拢起来呢?”
又是片刻功夫,几枚染尘的叶子敛入竹篓,青玉绕是疑惑,还是用神法将些许的霜雪融成水,滴在叶心。心下暖暖,绿叶娇嫩堪比西子捧心,怦然心动于这造物的欣喜。
“树叶长在树梢长得再是繁盛,也是为己而活;离了本体便是该着贡献的时候了。老身滴水输送给它们,待填埋在林中竹树根部,便是滋润了更多”,她语意阑珊,深邃的眸中扑朔迷离,交织着纠缠的情愫,青玉纵是不能一一懂得,也晓得那是潋滟如日的博大情怀,“这些,都还是小主人相告,老身真是糊涂了多时呢!”
“霄哥哥,他竟还晓得这些……”
“只有褒衣博带之人,才能体察众生是循循相依的,而倍加爱护哪怕是细微如一片残叶。小主人天性如此,这其中道理细碎纷繁,书中未必记载,到底还是个人修为的缘故吧”,她空灵的眼眸遥望似无焦点的清露,倒映出心灵的至纯至敬,回眸时慈爱一笑,“你是来寻小主人的吧?”
“嗯,不知他是否在殿中?”
“在呢,木桃取后落了一地的叶子,老身也是寻林时碰巧见小主人在这儿清扫,仿佛面色格外苍白些,妘钰那孩子也没个踪影。老身也是奇怪,往年小主人上仙界求取木桃,来时并不曾记得有颓靡之色,但他一向隐晦惯了的,有苦都自己承担着不说,我也不便相问,只揽下这活儿来,颇费了些口舌,好在最后楞是被我半劝半压着去后殿歇息了。”
青玉听知妘霄身体有恙,一颗心突兀拧紧了,似被挣得一声拨断了琴弦,皆颤颤巍巍了起来,当下告别老妇,问殿内而去。
大殿之后青玉初初涉足,常听果子狸吹嘘说方竹轩是这隐竹林最最宏伟的,是比拟昔日在蓝田国国都内公主旧府所建,连府中陈设的奇珍异宝也尽数被挪了来,不想建在山林中倒喧宾夺主了。那时青玉只澹然一笑,逗弄它该不是吹嘘夸大了吧。两处相似她还信得,乃是情之所致,而宝贝什么的,青玉断断不信。
然而亲眼见到了,还是吃了一惊。这后殿内只一间与寻常人家住户等大的居室,并一方小院。青玉本以为寻找妘霄要费些周折,不想竟是这般精致的小院。那院中的花开满枝,分明就是一棵半是浓如伞盖蔽日遮天,半是稀疏轻巧柔光明灭的,与她怀中画卷上一般无二的桃树!
树下妘霄侧身矮坐,正低头捧着一个东西摆弄,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不时用竹签和锡剪剔除突兀的地方。他穿了件家常的轻绡素衣,长发松散垂落在肩上,用一根紫带绾了,是打发辰光的闲适,回眸轻轻唤她:
“树下无雨,玉儿来这儿坐。”
青玉“噢”了声,小跑着躲在桃树下安静坐好。
但见石桌上摆着个霜晶状雪花模样的木桃。雪花虽多,却无一重样,每片俱是唯一,化了便没了。青玉爱雪,常捧在掌心观赏,霜晶雪花并不多见,图案极难,却极是好看,因此她每遇此种图案的雪花,总爱不释手,记忆自然深刻。木桃上刻痕还是水润未干的,像精心织的蛛网,细密如丝,棱角分明,以碧色玉石磨珠穿成璎珞。
妘霄白皙的脸上浮了抹不易察觉的笑,已然将璎珞戴在青玉脖上,清凉的一圈。青玉微微失神,手肘杵在画卷上,将将在石桌上铺展如银流泻,现出画中内容。
“霄哥哥,我……”
妘霄从容将画卷收在桌心,正对上画中女子温柔的笑意,有一瞬的失神。
仿佛得到很大安慰,青玉深情嗫嚅道:
“哥哥……”
妘霄身子一怔,宽大衣袍曳曳随风翻卷,他的声音听来像蒙了层水雾。
“你我血浓于水,只是变故来时总难料及,别离了近百年,我未曾守护在你身边,一直,很愧疚。”
“不,过去的事玉儿都知道,更知哥哥守护族人不易,只为自己不能守在哥哥身边照拂深深自责”,见妘霄面色略略苍白,担忧问道,“方才听殿前奶奶说哥哥身子不太好,玉儿这才急急进入后殿,哥哥您可还好么?要不去寻叶姐姐来看看吧!”
说着她已泫然起身要走,却被妘霄扶在石上坐定,他只淡淡道:
“是昨日与少通仙君多下了几盘琪,困觉所致,休息便好了。”
如此青玉暂宽了心,近坐与他说些画卷的事。
不知不觉间,将颈间木桃握得很紧很紧,似要在掌心烙下深刻的雪印。投桃报李,永以为好,桃树下看来,酡红双颊与画中女子是一般娇倩若桃花浸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