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清幽,是节日最好的陪衬,而泠泉桥岸又是其中最受青睐的所在。
青玉捧着画卷在手,且观且行。果子狸在水竹轩饱饱吃了一顿,又捎带着卷了不少自己爱吃的,喜滋滋去寻石猴玩乐去了。
这时仍旧微雨蒙蒙,清风吹拂。去往方竹轩的路相去甚远,需得穿入竹间窄径走上一程。以往皆是竹节引路,今日放了它自在飞鸣,好在青玉去过几次,依稀还有记忆,不再召唤它,一人步入林丛去。
小径掩映在竹间,青玉曾引着竹节踏遍,边行边拿着地形图,精致地绘出。固然是曲径通幽,于幽静中更像置身图画之中,饱览无漏,轻易辨识。
初初走得还很顺利,到密竹深处便有些难辨。倒不是岔路太多的缘故,路虽多而宽窄相异,辨识极易,而是今日辗转良久,却依旧没走上阔路,不免有些焦急。青玉方向感本就弱,固然知道方竹轩相对水竹轩的方位,也是枉然,只能凭路前行。察觉出在这条熟悉的路上走得时间比以往漫长,但倘若更改路线,踏上陌路只会更迷茫。
青玉继续走着,沉沉水雾弥漫,清瘦背影很快没入其中,青衣染白,消失不见了。风婆娑滑翔于竹叶上,叫人直觉是风欲静而竹欲动。两相摩挲,便闻得琴曲滴沥长嘤。
青玉逡巡四处,除了斑驳五彩的竹,并不见有琴与人。压在额上用力地摁了几下,琴音如泉淙淙,真实入耳,然而听来却不流畅,像断续的拼就。
“奇怪,以前从未见人在这里抚琴,我怎么会听到琴声?难道是我将雨声错听成琴声?”
青玉复又以为是她幻听,想要尽快离开。然而此时却天地旋鸣,周围竹叶尽数脱离,并不随风飘摇落地,而是叶尖齐齐朝向她,万道霞光荧煌如炬,青玉抬衣挡在目前,戳得她全然无法睁眼。
竹叶旋转如梭,逼青玉射来,隐约觉出迫近的危机,青玉顿觉被一股强劲力道拉扯,于目盲中遽然后退。足下已然腾起,不是在飞,而觉得是在失衡中骤然下坠,下意识将画卷抱紧在怀。
也不知坠了多久,耀光一下子黯淡了,身体像被谁轻轻扶起,听得另支琴音破竹飘来,是粗犷的嘹亮,洋溢承转,在前者断续处戛然响起,如刀起斩断它的一体,恰到好处的手起刀落。
周围全是竹叶,狰狞若刃,欲聚却离。身旁的陌生男子横琴拨弹,轻裘缓带,修长十指在琴弦间诡谲变换,乱纷纷如暴风疾雨,而他神态却淡然若水。
只听砰得一声,竹叶飞散,尽皆隔空不见,白茫茫中,唯有断续的琴音不绝,再见时是蓦然横首的空琴独奏。
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琴中翘楚以梧桐为最,这灰绿的琴面,墩实不折,又曲柔绵寿,便是桐木无疑。
男子的眉色已然凝重,轩然若霜结。方才竹叶乱飞,琴音亦是缥缈无根的,然而目下却是只在琴上,凌厉全然发于一处。
青玉不由得轩然敛容,足下苍茫一片,索性也不再看它,迫使自己让身形稍稳重了些。右手大力挥出的,竟是半霜半雪,惊讶之中,却欣然发觉其神力更胜于前,在七弦琴面豁出一个寸长的口子。
猛地推出的神力,青玉只觉耗力不少,默默顺调气息的空档,惊觉地发现那七根琴弦竟然都从中错成两截,难怪它断续处皆是十四个不同的琴音!而显然,男子所奏,是插在其间,意在使断音不续。
两方都是相克相遏的攻势,就这般僵持着。
这时青玉凑向男子,卷手裹口道:
“这架琴本有七弦,如今断成十四根,威力数倍于一般的琴。倘若将音符填补在断续的地方,助它奏出完好时的七弦音,它的威力说不定会折损。”
青玉凝首注目着男子手中的长琴,见他已陡然转手,琴音似在他掌心揉碎成飞絮,盈盈扑入对面。心似也随之飞去了般,何处补音于他不是难事,然而若要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是关键,也是最难。
他的手铺展于琴弦之上,光滑如玉,白皙而又修长。纵是女子,也莫能比得。雨滴滴答落下,眨眼便溜出指缝不见,一切归于正常。
七弦琴犹自拨弄着,然而曲调平缓和静,肃杀的戾气去了多半,望之高远。
润湿的石子清凉遍布脚掌,青玉安心地看向在石子凹凸间隙微微滑动的琴,竟曲调这般熟悉,铮铮扣于心弦,不禁挣口吟道:
“一别之后,二地悬念,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一曲细腻的副调悠然贯入,是相得益彰的唱和,正是男子抚琴拨出。
尾音始落,七弦琴亦戛然无声,断裂的痕迹皆不见了,正是完好无损的七弦。
青玉怡然拜向男子,诚恳又欣喜地道:
“玉儿谢过乐长相救之恩。”
“你知道我是谁?”
微雨绵绵,刘海拧作分明的几丛,似有盈盈笑语的双目在她愈显娇小的脸上,灿然似花绽放。
“玉儿虽未曾学习抚琴,年幼时却时常听人抚琴,渐渐也能听懂几分。琴艺在六艺之中,学习的人很多,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者也很多。然而大都追求的是一枝独秀,成为琴界的翘楚,终其一生都在清修苦练,倘若是与人合奏,往往难以相得益彰,与独奏时相去甚远。而方才您在将琴音穿插时,完全是合二为一的音效,且玉儿早听说您这几日会回来,更确定您是闻声乐长了。”
依稀还是幼时,每每入夜时,月光如银辉映出满院的明媚无限,青玉矮坐在一方平石上,双手托腮,侧耳倾听,青慈弹出的琴音是亘古永恒的同一首,蚕丝长弦一起,她便会慈声轻吟这首十字歌。歌声琴声俱是缓缓徐徐,青玉孺声附和,每次的重复都油然而生致远致宁之感,听不厌烦。
闻声的衣饰是素雅的淡月白,望之让人心生平和,在默默时也保持着谦和得体的微笑。
“我固然是无数人高山仰止的乐长,论起对琴艺的参悟,当真是不及你。此番困入七弦琴的魔障,全在你自救破解,纵是你哥哥,也会如我般强攻,未必能想出这以柔克柔的办法。”
“乐长您……”
“我与妘霄同岁,交好百年,现下是在家乡,且你身份尊贵,不必称呼我在宫中尊号,叫我闻声即可。”
青玉颔首称是,俯身拾起地上琴弹指拨了一根,只是铮然脆响。
“方才它隐匿在竹林之中,一下子爆发出好大威力,不过如今已是把普通的琴了”,青玉将琴交与闻声,嫣然一笑,凶险遭遇仿佛皆尽一笑置之,“这架琴做工绝佳,丢在林中日后便是无用的朽木了。您是琴师,自然深谙保养之道,交给您保管是最好不过了。”
将琴托付给了闻声,青玉一问得知他正是从方竹轩而来,欣喜地问清了路,又知他正要去拜见各位山长商量传授徵羽决的事,便不再多絮,告辞各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