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节在一片瓦沿处停了下来,朝缝隙间钻去,奈何瓦重缝窄,撞上去便被弹回,却仍不退却。
青玉忙将它捧在手心,一双墨绿翅膀沾了红漆,微微弯卷,想是撞瓦缝时拼了力气的缘故。真是只倔强的灵虫!青玉轻缓地拂去红漆,将它收回葫芦中。
这边荷叶掀开青瓦,只露出半边空隙,不似先前随意,仿佛用了好大的力气,屏息凝神,唇瓣密合,像捧了宝石在手,这才拉过青玉,一人嘘了一只眼来看。
入目的是一个端坐于桌边的女子,发簪流苏,耳垂明月珰,长裙垂地,轻摇团扇,素手纤纤,指图蔻丹,更衬肌肤白润光滑似璞玉。因看不清面容,遥想下当是位绝色美人。只是那寸长的红甲,随手腕摆动,却像流淌着的血水,随时都会喷出一般。
顺着女子目视处望去,站着一男子。屋顶上恰能迎面看到,正是妘霄。只是他们这样隔得远远儿的,无酒无乐,气氛怪异,不知在做什么。
那女子许是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团扇半遮面,柳腰轻扭,娇笑着走到妘霄跟前,软身跌在他胸前。团扇早却了在地,红唇勾起一抹妩媚的笑。
“公子竟这般按耐得住,既点了莲莲伺候,却不近身,莫不是因了莲莲在这青楼中的名头,才只远观而不亵玩么?”,她眸中似含了层朦胧水雾,只手环上妘霄的腰带,“似公子这般绝代的风华,可不是要生生勾了莲莲心魂去呢!公子不主动,莲莲只有投怀送抱了。”
屋顶上荷叶惊得眼珠子瞪如熟杏,一拨就能掉了,对青玉做出个夸张的口型,“果——然——如——此”。
青玉摇了摇头,“我——不——信”,垂手一指,二人重又去看,侧耳倾听。
团扇不知何时已在妘霄手中,往腰带上玉手一顶,那女子便端站了回去,手僵了一僵,青玉看得不明就里,大概是什么出神入化的神法吧,不觉嘴角扬起浅笑,红漆彤彤相映下,桃容娇俏,不露声色地睨给荷叶一个得意的眼神。
只听屋内妘霄道:
“姑娘月前结识了一位公子,一曲古琴曲私定终身,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那公子归前指天为誓,不惜重金赎你脱身,再娶你为妻。你知那公子家世尚可,又真心待你,便暗下决心在青楼苦等。只是如今已过月余,情郎未至,你便移情别恋了么?”
“你”,莲莲握紧团扇,扇面上一行娟秀小楷临在一把紫木古琴旁: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轻轻摩挲着每个字,字迹更显粗淡,一点即破,痴痴一笑,“莲莲只是一风尘女子,今日与公子山盟海誓,明日可与他人红绡罗帐,若是日日有贵客,莲莲亦可日日与之郎情妾意。莲莲着实惶恐,不知公子口中所说的是哪家公子,数月之久,实在是记不得了。”
妘霄缄口不言,挥手化了片幻境出来,镜中灵堂躺了个男子,白色花环围拢着,虽已逝去,却如合目安睡一般,清秀安逸。灵前跪着位银发老妇,一身素白包裹着雍容体态,她身后还零散跪着些人,是恸哭的神情,镜前却无声音传来。
莲莲身子不由一阵,走进几步,失神地望着镜中男子,红指轻易就剜进了手心皮肉中,她却不觉。
“怎,怎么会,我明明没有……”
“你没有吸他的精气,却不知一夜贪欢,与你之前吸取男子精气殊途同归,还是害了他。”
“哈哈,我害了他,我的爱我的恨我所有的感情,好的坏的,原来,都是用来害人的”。
她的眸子变得殷红,像是镶嵌着的两颗红宝石,燃起火焰,整张脸却更妖娆美丽了。突然红眸一转,眼风扫向妘霄咽喉,停驻在字上的指尖齐齐弹开,一道道血红指甲瞬间飞离,似火舌吞吐。但在脱离手指的一瞬,便有银光迎面推来,截住红指,哗啦啦,一地冰凌与碎甲,烨烨生辉似破裂的水晶。
莲莲额上浸着汗珠,白齿咬上红唇,惨白一道印。团扇上的手指血肉模糊,不忍直视,而她却邪魅一笑,竟将手指含在口中吮着,间或有血溢出,辨不出是胭脂还是血液。待取出时,一双手竟又恢复如初,五个红指美艳晶莹。
青玉与荷叶看傻看呆了,这样血腥诡异的动作,由一个美艳的女子云淡风轻地做着,惊悚更胜妩媚。
显然莲莲也是这么想的,额上汗珠已干,想来方才是多么痛苦的一个过程,而脸上的笑意却从未消失。突然,她双手上十个鲜红的指甲齐齐飞射,又逼妘霄而去。与此同时,身形一闪,双腿合二为一,一条红色蛇尾从裙裾下伸出,扫将过去。
指甲为虚,这条蛇尾才是厉害。荷叶按住青玉结霜的右手,“别——添——乱”。
须臾之间,莲莲已躺在地上,十指扣地,她没及时含在口中止血,只绝望地望着这神秘男子曳曳生风的衣尾,红眸被碎发遮住。
“美女蛇,回眸一笑尽勾魂。我勾尽天下男子魂魄,你不就是来杀我的么,为什么不动手?你杀呀,杀呀!”
妘霄却不动手,走至她跟前,衣角摆出轻柔的暖风,将屋中血腥气冲淡了几分。将她扶回椅上,捡起团扇放到她手边。
“你所爱之人虽阳气折损,却并未被你害死,只是身体太过虚弱,才呈假死模样。若赶在下葬之前,以补药相喂,三日便能醒了。不过,你若想与他长久,这血毒指甲,以后别再接了”。
“林公子他,真的还有救吗?”,血色眼眸汪起一波玉泪,他活着就已足够,“只是……”
妘霄已接叙道:
“你虽吸取男子精气,乃是受蛇妖掣肘,并非是你本意,且你已有报应,心伤大过身死。”
二人在云头僵持许久,听得妘霄问出了蛇王栖身之处,合门离开之后,才晓得活动手脚,面面相觑道:
“郊外、茅屋。”
妘霄只身入蛇穴,无论如何她们也是要赶去的。
“叶姐姐,莲莲实在可怜,既然霄哥哥已帮了她,咱们便让善行善终吧。她的指甲,兴许是能治的。”
莲莲已化了人身。斩断了十指红甲,任其血流如注,指节上迅速爬满红墨般的血水,额发间渗出汗潮,渐次铺展,合着清泪,梨花带雨,在绯红脂粉上凝起一层莹白的凉霜。
揭开数片足人的青瓦,落在莲莲面前,青衣扫出一圈光洁地面,破碎的红甲与冰凌振了出去,叮当脆响,青玉盈笑施了一礼。
“我叫青玉,是......”
荷叶业已飞身落入屋内,紧了紧头上发簪,含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端庄从容道:
“我们是方才那位公子的侍女,公子走得急,男儿心性未免疏忽,奴婢们不才,但毕竟是女子,姑娘您这涂脂抹粉、钗环珠翠的,想来也是位爱美的主儿。只是,这双手真就这么残着,纵然你狠心不再以毒液喂之,以后再不能抚琴与林公子凤凰和鸣......”。
鲜血爬上扇面上的古琴,琴弦如拨,声翠回响。
“我只要他活着”。
“你若不爱惜自己的手,只怕会血枯而死,哪个还能救他,他还怎么活着?”
莲莲猛然惊醒,忙要找药箱来包扎。这时青玉取出了赤石,按着上次为荷叶疗伤时的方法,开启赤石柔和的气泽,水嫩指甲便慢慢从肉中生出。
“好了,这些指甲都是无毒的。知道你是不会续血甲了,可是没了指甲,还怎么弹琴呢,将琴代语,才能聊诉衷肠!不过你要记得,这指甲不比红甲,它们是独一无二的,是与心相连的,所以万万要保护好它们。不管是洗衣、做饭、缝补,还是端茶倒水的,都要小心,还有剪指甲时,要轻轻地,最好是留长些......”
青玉搜索枯肠,凡是生活中用到手指的地方,一一说与她该注意些什么,一如她会常常问荷叶肩伤情况。对自己,还是不太放心。素来性急的荷叶,此刻也不催她,盘腿而坐,悠然听着。
“嗯,还是水白色指甲更配你名字,清莲不妖,最具女儿柔情。而且呀,不管涂上什么颜色,都不会遮盖或影响色泽,若是你喜欢红色,尽可染了!”
“啊,不行不行”,青玉沉色,“叶姐姐别乱出主意,像是凤仙之类的花汁,虽是植物,但融入皮肉中,万一刺激到指甲怎么办,最好是不要用。”
“我们玉儿自小谨小慎微惯了,你别听她的,我才是医士,这指甲除了不能当暗器使,其他事都做得”。
三人都忍俊不禁了,这才相互告别,青玉二人攀上云头,飞向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