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乐馆呆不多久,果子狸编个缘由把青玉拉了出来。
恹恹地跟在青玉身后,偌大个学馆,除了房子,便是桌子凳子和书,了然无趣。想象过于美好,真进去了,落差太大,还不如不进不看,留着美梦总是好的。又平白地多了件事做,以为出人头地的机会到了,飞快地盘算此事须得这么着云云,生生想出一头冷汗来。
“小果”,青玉止了脚步,果子狸一头撞在她腿上。
青玉略感歉疚,蹲下身抚顺小脑袋上凌乱的毛。
“山长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可你看你这幅样子,没精打采的”,将手中一本册子推到它眼前晃了晃,“兹事体大,你若不想做,咱们这就折回馆中,向山长辞了这个任务吧!”
果子狸一爪抓过册子,“不要!”
青玉莞尔一笑,拍拍它的脑袋,鼓励道:
“姐姐就知道咱们小果定会做好这件事。山长方才说了,隐竹林里的动物并不算多,而且栖息在一处,也不难寻,你只要把山长的话带到,取一滴血来决不是难事。”
“我,我”,果子狸讷讷地笼着两只前爪,“我们果子狸自然是好办的,只是那群大体型的家伙,脾气大的很,平日碰它们一下都一幅恨不得生吞了你的样子,更别说是取血了……”
原是如此。隐竹林中有一种唤作蛊雕的兽类,豹身雕嘴,长相彪悍,脾性孤傲。虽不曾猎杀过竹林中其他动物,乃是听从妘霄命令。但每年的出林日,它们在衡山吞食其他动物的情形,生生吓得疯狂扑出林子的动物们狼奔豕突地扑了回来。
确实是件棘手的事儿。这次的任务是竹林中德高望重的山长交代的,小果在此栖身数年,白吃白喝,不名一文,方才应下山长时手舞足蹈的模样,青玉看了好不欢喜。
当下故作兴奋地道:
“好在林中其他动物都很温驯,做起工作来应该不难。至于蛊雕,对付这种四肢发达的动物,刀光火石咱估计是不行,智取方是上策。”
顿了顿又故作胸有成竹道:
“智取蛊雕的办法姐姐已想好,定会让它们听话,你还不抓紧时间收集其他动物的血来。”
望着果子狸重又活灵活现,利剑般跑开,青玉松了口气。又搭上姐弟情谊,郑重地立誓,总算让果子狸相信了。
若蛊雕不听从于山长,无论是假果子狸之口,亦或由她作担保,都是徒劳。果真是这样,只能动武了。将它们一一冰冻,取血便是极容易了,只是不知自己这神力水平能否制得住它们。想来想去,若是蛊雕听从山长吩咐,真是最好不过。
拿定主意,心情也便舒畅许多。猛意识到天色已暗,自己竟在一条陌生的路上兜转许久。视线已不大好,紧走了没几步,黑漆漆的前方飘来一个影子。竹影交叠,辨不出是人是物。
青玉心下一悸,莫不是自己这番思量果真应验,生生被蛊雕得知,此刻便现身报复来了。竹影扫的越发扑朔,左右无人,只听得竹叶飒飒作响。
还在镇上时,自己也常一个人走夜路。偶尔听得野狼嚎叫,总会提盏灯。青慈对她讲过,兽类在夜间,目光如炬,但在白天,看到的却是灰蒙蒙一片,因此只要有光,便会忌你三分。
低头望向腰带间缠着的小包,藕荷色的布料间射出几条幽幽青光。
师傅说,驾驭青石灵力的办法,就是真心。那时她听不大懂,师傅也不生气,绷着的国字脸变得和颜悦色,将青石团在手心,和颜悦色又变得柔情似水,好脾气地给她示范着。
风餐露宿那几个月,青玉格外谨慎,青石也便紧裹了起来,生怕露出有别于常人行迹。现下无需顾虑暴露身份,又是危急时刻,掏出青石。
青玉含情脉脉地盯着手中,清了清嗓子,却不知怎的,仍觉如鲠在喉,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爱、你”。
登时,面前窜起一柱青光。青光里,映出一个高挑颀长的身形、一张洁似璞玉的脸。
“霄,霄哥哥”。
青玉一双大眼噗嗤噗嗤地闪着。
青玉合上妘霄目光,注视着手心。小小的石头,青绿的光芒,泻过指间,蕴藏着无限力量,而它就是力量之魂。
“这是师傅临终留给我的。师傅说,青石是世间不可多得的法器,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神力。可惜玉儿才智平庸,用灵石打灯,白白埋没了它的光泽。”
二十年前,为争夺青石,妘霄追到灵域边界。与灵域阎君,对视之间,刀光剑影,酝酿着一场惊世大战,寸尺之间便是血光之祸。鹬蚌相争,没想到最后青石却落入一个方士手中。
回忆之中,妘霄仿佛从幽幽青光中看到了那场决战。
“青石是上古霜翁之物,能斩妖魔、驱邪祸,也能医伤口、除病痛,灵力无限。“
青玉不可置信地望着手中这方小小的石头。
“这么厉害!师傅说,还有一方赤石,和青石是一对,它是不是也是霜神的法器?”
“不错”。
青玉想,霜翁有这样厉害的法器,怪不得能掌管人间霜雪。霜降与冬雪,在四季节气中,润泽万物,庇佑了不知多少生灵,怪不得人人对霜神歌功颂德。
“对了,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儿呢?”
“散步”。
青玉紧走几步,与妘霄并肩而行,将青石的光打在二人前面。
还在兴乐镇时,最惬意的时候,便是夜阑人静时,在街上慢悠悠地走来走去。知了、蛐蛐、蟋蟀的叫声,全是别样的,如歌如乐,带给她飘逸而空洞的感觉,上瘾了般。
黑灯瞎火,荒无人烟,散步这样的回答,青玉信。
十岁那年,正是四月间,小院内槐树上开满槐花,白茫茫一树,银装素裹。一天傍晚,父亲喝了酒回家,楞是要上树摘槐花。青玉劝不过,只好牢牢扶稳木梯,望着父亲背影颤巍巍地爬到树上,在枝杈间移动。花落一地,青玉便和父亲一起捡花瓣,边捡边吃。嘴里塞满了槐花,嚼都来不及,父亲却话不能停,絮絮叨叨了半夜。
此刻闻着丝丝淡淡酒味,跟着妘霄回水竹轩,今夜的他与喝了酒的父亲颇多相似,话格外多。
妘霄问:“听说你有个养父?”
青玉便讲了兴乐镇的故事。
再问:“听说你还有个师傅?”
她便说了止步的故事。
对父亲已恨不起来,对玄一的死已化作真挚的敬畏,说与妘霄,往事依依,思绪平静极了。
青玉自个儿又补充道:“我现在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遂又详细谈起这两日的故事。
一道青绿的亮光,缓缓穿行于密竹间,黑暗中照出一节节修长的竹影,婀娜如仙娥舞动的玉带。
到得水竹轩,屋内已备好晚饭。妘霄谢了青玉的邀请,取了一枚拇指般大小的葫芦放到她手中。揭了盖子,爬出个长着对儿绿翅膀的小虫子。
“这个小虫叫竹节,是专门用来引路的。以后你要去哪个地方,带上它就不会迷路了。”
“竹节”,青玉奇怪地看着小虫展开翅膀,轻松地就飞起,“它听得懂我们的语言吗?”
妘霄将葫芦口对准了小虫,它竟乖乖飞了进去,将葫芦交还给青玉。
“它经过调教,简单的地名都听得懂。不过,要记得每日以竹叶和叶上露水喂食,维持它的生命。”
“您放心,玉儿一定好好照顾它”,见妘霄要走,忙道,“等等”。
不多时,端了杯茶出来。额前刘海有些湿润,隔着盈盈水雾,青玉乖巧地将茶递到妘霄手中。
“玉儿在茶中放了葛花,解酒清神,味道也不错。以前爹爹常醉酒,我便收集了不少葛花,给他泡茶喝,特别管用。“
青玉看着他,将茶饮了,笑靥如花。
回顾今日,终是圆满的。蛊雕的事,不必再担心了,方才在路上,妘霄既揽下,让这群猛兽在册上滴血也就一个命令而已,小果知道了,不定多欢喜。
走了那么长的路,疲惫地躺在床上,想着一桩桩事尘埃落定,青玉心满意足地睡了。恍惚间,好像闻到甜甜的槐香。神奇地,又一次回到家中槐树旁,树下落满了花瓣,一品洁白,如光似雪,父亲也成了个雪人。青玉从屋里提了个竹筐出来,父亲捧起一座座花瓣山,大口嚼着槐花,招呼她快些来捡,笑着说,“闺女,加了槐花的酒最是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