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诺尼亚,至少是塞格德所在的潘诺尼亚南部,历来就是一处被天神眷顾的神奇土地。这里虽冬季时常遭遇暴雪和严寒侵袭,但时间都较短,而她东部的黑海和南部的爱琴海每年早春都会及时地送来较为温暖湿润的空气,让这里很快就得以摆脱令部分匈人深恶痛绝的酷寒,迎来诗人们口中所说的“春天”。
饶是如此,毕竟这个季节仍旧属于鬼神和天神主宰的冬天,蒂萨河两岸仍然是没有什么生机的肃杀景象,映衬得塞格德高大坚固的蓝色城墙十分突兀,仿佛天空之神把祂的神国赐予了人间。
路曜并不觉得这样使用巨大条石和昂贵蓝色染料铸造的城墙能够体现王廷官员所说的王国尊严和荣耀,相反,这样厚实浮夸的城墙颇有些炫耀财力和挑衅的意味。
即使以路曜见多识广的审美而言,它也堪称罗马人眼中的艺术,它镜面一样的光滑墙面和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幽雅蓝色也让高傲的罗马人毫不犹豫地给这座“蛮族”都城赋予了“天空之城”西耶罗的崇高赞美。
冬季最冷的那周是匈人的厄难日祭礼,原本路曜已与罗马人达成了一致,预备以萨珊波斯开刀作祭品,以化解危局、增添实力,但侍卫长兼副司令屈达尔的突袭行动遭遇了意外,被袭击的波斯长生军传火使徒队伍早已遭遇异变,成了类似活尸一样诡异可怖的存在,使得路曜原本谋划的祭礼和劫掠均告失败。
即使是借助血之石的窥视,路曜也无法看清发生在这一批以密特拉祭司为主的波斯人身上的异变的详情,但血之石笃定地确认这种异变不会再次出现。他原本打算联合部分普尔喀丽亚派来的罗马军团士兵继续对萨珊波斯的军事行动,但随军祭司明确表示了反对,谙熟七神圣典的几位长老也从摩尔多瓦附庸送来了同样看法的信件。
他们认为,厄难日祭礼是独属于鬼神的节日,如果专门献给祂的战争未获成功,那么这种不详的征兆就表明这位存在并不喜悦这次凡人的献祭,任何进一步的军事行动都将遭遇失败。
血之石毫不留情地嘲讽了这些祭司和长老,认为鬼神根本不会如此回应凡人,但作为兵团司令,路曜却不能不管随军祭司和长老们的看法。兵团里绝大多数都是虔诚的七神教徒,鬼神拒绝了他们献祭的消息很快就搅动得兵团焦躁不安起来。在几次辟谣未果的情况下,路曜只得改变了计划,以按照例行要求回塞格德述职为由,让兵团改道西返。
当然,他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东方战略,留了半个以老兵为主的兵团收缩防御摩尔多瓦,将旗手和第一队队长提拔为指挥官,以制约东喀尔巴阡领地总督和摩尔多瓦国王。为表示合作的意向和诚意,他释放了作为人质的克利萨菲斯,同时罗马也交付了剩余的粮食,这让未达成目的的路曜回塞格德不至于空着手拿不出任何施舍给市民。
上个月的来信里,阿提拉对路曜说他不打算即刻返回塞格德,将待春天后集中兵力进攻屡次仗着西罗马撑腰而劫掠王国附庸的西哥特。亚诺什一向隐忍克制,从不说自己的难处,但执剑者的例行简报里显示西方兵团的困难要比路曜这边更大。路曜猜测,若不是七神赐下恩典,那必然是主掌西方军事的埃提乌斯与王子们达成了一定的协议或默契。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非常温暖,屈达尔早就吩咐过轮值的托格撒在司令的车里多放一盆炭火。路曜被温暖的加皮毛内衬马车摇晃得有些迷糊,看着窗外越来越接近的天蓝色高大城墙,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他有些庆幸阿提拉今年没有回塞格德来,让他不必即刻面对内心的质疑和纠结。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好像心里少了一块什么东西。
经历了一阵剧烈的颠簸,队伍通过了年久失修的坑坑洼洼的鲁嘉桥,进入了对开的高耸城门内部。
路曜有事先让屈达尔代表自己提前进城施舍,普尔卡提前交付的粮食和其他物品很快就分发一空。这既是匈人多年的习俗,又是带兵的将军的惯例。兵团主力从城东军营区进入,此刻跟着路曜的只有自家卫队,又因路曜没有像那些贵族一样选择站在马车顶像喂狗一样抛洒收买人心的食物和金币,因此没有什么人注意。
按照路曜的记忆,照例这个时间罗马广场上不会有什么人,但此时明显这里挤满了人,围着几个王廷里路曜很看不上的官员,焦虑而期待。
眼见人群堵住了马车的行进,路曜紧了紧衣服,让托格撒把车停在小巷里,自己带着一个卫兵上前,随意找了个正因挤不进去人群而急得满头大汗的男子。“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们都挤在这个广场上啊?”
他用的是有些拗口的通俗日耳曼语,这在塞格德民间被广泛使用。
男子眼见暂时挤不进去,也就暂时放弃努力,伸手抹了把汗,上下打量了一眼着深色皮毛衣服、点缀不起眼装饰的年轻男人,不甚在意地回答:“外乡人吧?连这种大事都不知道?王廷在进行安置登记呢。放心,不影响你们这些外乡的高贵老爷,听说王廷在内城安排了新的会馆和俱乐部。”
路曜没来得及换下那身做工颇精致的毛皮大衣,因此不意外对方不想细谈,点头感谢后转身离开,让托格撒他们几个卫兵四下打听情况。再等个把小时马车回了王廷他自然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路曜直觉应该先对这种反常的情况有所了解。
通过四下打听综合的消息,他得知了事情的原委。自天气转暖以来,横穿塞格德城区而过的穆列什河河水突然反常上涨,虽然不至于淹没沿河地区,但同样引起了沿河地区大量民众的警惕和恐慌。
潘诺尼亚相对更北的日耳曼蛮族地区来说并不寒冷,穆列什河和它汇入的蒂萨河都几乎不结冰,因此极少出现北方常见的春季冰雪融水。这种反常涨水,让人不得不联想起去年造成严重灾难的塞格德洪水。
尽管王廷在去年洪水后专门任命的水务官再三召开大会和颁布铜版澄清王廷的水利设施完备坚固,仍然有为数不少的居住在穆列什河边的民众搬离了低洼的河边。这当然不止是因为他们惧怕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洪水,许多贫苦的居民宁愿留在这里直到洪水将他们淹没的前一刻才会离开。他们作此决定的更重要原因,是河水不知何时开始带有一定的腐蚀性,这直接危及了上下穆列什部的上万民众。
不断上涨且开始带有腐蚀性的河水让王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苍白无力,水务官无奈请求大丞相瓦格萨安置这些离开河边原本居住地的民众。
匈人的历史文化传统与七神信仰都来自于山川湖海,这也就导致了尽管塞格德的居民已适应了数十年来的都市生活,但他们仍旧在心理习惯上保留了对山川、高处和天空的原始崇拜。
这种原始的崇拜大多数被教会导向对七神之一的父神——天空之神的信仰,但这种对高处的本能喜爱还是刻印在了匈人的血脉里。因此在穆列什河边居住的,大多是贫穷的各部贫民,以及小商贩仓库、酒馆、妓馆等贫民的谋生之地。
相应的,教会的大祭司们影响王廷在十年前通过了法令,禁止城内建筑高于代表天神的天空之墙,这也成为了城内约定俗成的习惯。但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王廷为安置这些离开河岸的民众,不得不启用了城内高地的几处保留地。
因王廷法令对城内建筑的限高,塞格德外城与内城的几处地势颇高的高地被封闭以作为王廷保留地禁止私人建设,即使在外城已经颇为拥挤的近两年也是这样。在七神圣典里,这几块土地被称为“提兹塔”,意为“洁净之地”。
路曜回到塞格德的前一天,水务官和财政官代表王廷宣布,受河水异常影响而搬迁的住户可在提兹塔地区新建安置房屋,费用由个人和王廷各承担一半。
听到王廷如此安排,路曜不禁轻轻摇了摇头。他太了解这座城市了,居住在上下穆列什部的人大多是没有独立仓库的小贩、依附于大势力的孤苦妓女、几家合租一间店面的逼仄酒馆和数不清的横亘在巷子里的垃圾堆烂木头中间的流浪者。这些人怎么会有钱来跟王廷合建安置房屋?
不论做决定的是哪位摄政还是尚在运行的长老会,这种有些草率的决定都势必会造成很可能贻害无穷的后果。
路曜棕褐色的眼眸凝视着广场对面比往常宽阔的穆列什河,仿佛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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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女人,滚开!没看见老子忙着呢吗?”满面凶光的壮硕男人一把把拦在自己面前的也算高大的女人推开,女人到底拉拽不过男人,几乎是被掼在了地上,双眼发红,眼神有些呆滞地盯着径自离开的男人。
女人衣衫陈旧,却不显破烂,仅有的补丁都藏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正如此时她头发有些乱,却仍施着淡淡的妆。她原本在附近河边的一家妓馆暂居,靠给主掌的女士抽成勉强有个住处。即使如此,早已过了妓馆当红年纪的她也得时常去山托尔市场捡扔出来的垃圾一样的食物果腹。
可近日说是河水上涨,又烧得人浑身疼,逼得吝啬的主掌女士都舍弃了妓馆,去唾沫横飞地跟财政官争取列入合建安置房屋清单。最早夏天以前,所有原本河边的生意都要停下来。她眼看还有胆子大的没搬走,央求女士让她留下来,却被女士手下的打手捆了拉在广场上。
她知道主掌的女士也是不忍看她被那烧人的河水呛死在睡梦中,可她眼看着就要熬不到夏天妓馆重开了。
刚才她蹲在角落,看到这满脸凶相的男人路过,饥饿驱使她鬼使神差地拦住了这曾经的主顾,盼着这有些积蓄的男人能记起那几晚她自认为的真心,结果却换来了男人毫不在意的推搡。
女人来不及替自己难过,因为山托尔市场的垃圾又快扔出来了。
擦身而过的壮硕男人转眼就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该怎么跟匈人的王廷陈词。他是东哥特人,按照匈人的说法,是一个长老,常年作为他们王的代表来往于塞格德和中央森林,按照这些年在塞格德流行的说法,属于“使团”。可这次来塞格德,他可顾不上往常的女人怀抱和烈酒美餐,这次的任务直接来自于东哥特王。
匈人升起的冉冉新星,未来的大王阿提拉和布莱达决定全力进攻西哥特。这本来和与西哥特素有不睦、早已分裂的东哥特无甚关系,可两哥特毕竟同文同种,从不想直接为敌,偏偏相当于东哥特首都的中央森林部被阿提拉王子列入了后备队。
同室操戈的威胁让中央森林的长老们愤怒又恐惧。他们先找到了匈人王廷直辖的维尔兹地区总督,请求变更,遭到这位总督驳回。按照八年前匈人王廷颁布的《王国法令》,附庸对官员决定不服的,可以前往塞格德向大法庭提出上诉,哥特人只能硬着头皮,趁后备队尚未奉召西进,派使团来塞格德碰碰运气。
作为王国地方权限的一部分,大法庭有权对王廷的决定审查,甚至可以改变或驳回。这种超越王权的权力显然不是来自于法令,而是七神教会为自己争取到的权力。大祭司们说,这类上诉往往涉及复杂的宗教情况,为贯彻国教,有必要慎重审理。因此,大法庭又被称为“神圣法庭”。
严格来说,包括这位前来上诉的使臣,哥特人普遍信仰罗马异端阿利乌派,为罗马人所不容,因此,效忠执行相对宽松信仰政策的匈人,哥特人不得不接受大法庭的裁决,向他们认为是“偶像”的七神宣誓诚实。
当然,哥特人不会天真到以为塞格德的一群祭司能够推翻大名鼎鼎的阿提拉的意志,派出使臣到塞格德上诉只是兜底方案,东哥特王已秘密跟拉文纳和君士坦丁堡接触多时了。
作为在夹缝中生存上百年的民族,哥特人似乎比谁都清楚绝境和危局中的上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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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瑙河畔,坚固石墙掩护下的多罗斯托尔又度过了忐忑的一个冬季。尽管温暖的城堡让反叛匈人度过了美好幸福的难熬冬季,但这里的话事人,匈人执政官马斯切拉诺显然思考得不像其他匈人一样这么简单。
城堡三层的一个半开放的房间阳台上,三个神色凝重的士兵小心谨慎地点燃了一支散发刺鼻气味的白色蜡烛,让上升起来的热气托起一盏形状奇怪的灯笼从阳台升起,缓缓飘到半空。
此刻夜色已深,那盏黯淡的灯笼只是略微撕破了一点四周浓重的黑暗。片刻后,冰冷刺骨的多瑙河河水中发出了一阵阵响动,泥巴、河水与拍击声交织,就像是惊醒了本来在沉睡的许多人。
漆黑的河面被灯光照亮少许,让人可以勉强看清,一条条穿着浸湿河水的裤子的腿,一个个极其模糊而僵直的身影,正从河水之中一个个站起,接着有些浑噩地登上北岸,逐渐远去。
(抱歉昨天没更,今天字数多一些,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