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卿醒的那一天,洛园跪满了人,尧余主动请罪放走了君枳,李扶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握着那串蓝田日暖玉珠在窗前站了很久。
熟悉的温度,却再也没有她的,只剩下寒冷透入肌骨,寸寸冻肤,连带着眼神也如淬了毒,落日余晖将他的身影渡在窗纸上,再慢慢燃尽,亦如心口又慢慢的浸出血迹,那占满他整颗心的感情沉入了不为人知的底,一旦触碰,伤人伤己。
护卫担心他的伤势上前劝谏,好半晌都没有回应。
良久的死寂后,他的声音又哑又冷,“滚。”
护卫惊怔着退出房外,明白那个女子的离开带给了他无尽的痛怨,若一旦想不开走不出来,到最后会变成什么局面谁也不敢去猜,而眼下那般平静的冷厉却比往昔任何一次都令人胆颤心惊。
李扶卿沉静在一室淡淡血气里,侧影苍白孤清,唇线紧抿,无数的画面跳转出来,一幕一幕交织在眼前,全是她的脸,离他很近,离他很远,忽然轰然一片,零落成云烟。
那些本该尘埃落定的情绪霎时又在心头盘桓,在那一剑的伤口里痛得更极端,光影跳跃在窗边,陷进那冷峭沉黯的双眼,斯人慢慢的笑了起来,只是那笑不像笑,恍如见血封喉的锋芒半藏在刀鞘,伤及的又何止是血肉皮毛,此刻却无比温情的道。
“你可得躲好。”
夜的寒气层层逼近,街上行人寥落,君枳逆着人群,迎面风紧,来往匆急的行人不小心撞到她,对方看她是个姑娘家也没好声好语的道歉反而还数落她不长眼,君枳被撞得身子微偏,面上无神情可言,站了一会儿后又默默的走远。
前方灯火晦暗,拱桥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君枳寻着一处干净的石阶就地坐下,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打开,一壶酒和一个馒头,就着瓶口慢慢的喝,再吃着馒头,斯斯文文的模样,举止淑雅,吃得了美味珍馐也尝得起民间杂粮,不计较任何落差。
半弯月色如纱,映衬在她仰头喝酒的刹那,肤色过于白皙,眼里氤氲着浓浓的雾意,似乎想事情入了神,酒液顺着唇角流过脖颈,她意识到慢吞吞的去抹,指尖一片湿气,她搁下酒用绢巾擦拭着。
听闻到身后轻微动静君枳停下动作,她缓缓站起,月光色的身影纤瘦秀气,整个人清净无欲,她望着江水,声音淡淡的,“什么事?”
黑影站在她五步开外,“属下奉主上之令前来接姑娘回京。”
片刻沉默,君枳神情不变,“他呢?”
“主上说让姑娘先行,等他办完了这边的差事会立即回去。”
君枳拢了拢手臂,“再等等吧,我可以跟他一同回去。”
黑影明显有些为难,不明白她要等什么,往常主上的吩咐她一概照做,只是不知这几日怎么了,流连在这淮州,不去见主上也不走,但碍于主上对她与众不同也不好出言逼仄。
君枳静静的,也不出言解释,她最近总是心口泛疼得厉害,在离开洛园那一晚,痛得恍如久病之人苟延残喘,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脑海里全是染血的剑影和李扶卿,或许是愧疚让她得到于心不安的报应,再等等,她也不知道等什么,等他是否安然无恙的消息,还是等自己不再有病入膏肓的痛意。
黑影见她面色坚持只好作罢,等他走后君枳再次拢了拢单薄的衣襟,站在冷风中看水里的倒影,废弃的桥面斑驳,甚少有行人往上面行,君枳目光清明,喝了酒也没见半分醉意,好一阵子后才从桥上走下,忽然瞥见从长巷里走出来一个灰色身影。
君枳反应极快的往墙角一避,目光微微缩起,微弱的灯火如游丝一点点的蜿蜒通明,那道身影箭袖灰衣,乌发用发带高高束起,生得倒是颇具少年气息,目中无人的样子极为桀骜不羁。
君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往事回首,那段憋屈得不能再憋屈的时日可不就是拜他所赐的。
李扶素。
他没发现君枳,步履极快的往一个方向前去,君枳从黑暗里现出身,神情疑惑,从她被他劫持后一直想不通其中的疑点重重,李扶素又机缘巧合的出现在这,难道他又有什么预谋。
眼下她势单力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趁他不注意还是走为上策,君枳刚要往反方向走忽然定住脚步。
李扶素仇视李扶卿,若他得知李扶卿身受重伤必会前来取他性命,这是杀李扶卿绝无仅有的契机,这也就不难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若他召集人手杀个措手不及,李扶卿势必身陷囹圄。
君枳霍然转身,往李扶素的方向跟去,她虽武功不及,但轻功绝顶,上次是被他先招制人才落入他手,再加上处处受掣肘被他摆布,这一次她多了警惕性,明白李扶素武功盖世不能跟得太近。
可跟着跟着就觉得很不对劲,李扶素的方向不像是去洛园,反而往淮州最偏僻的地带,夜幕最黑的边缘悬挂在幽寂的山头,树林分布,其侧斜崖陡峭,时不时飞鸟展翅扑打之声,乱草树枝荒僻,夜黑风高,让人油然而生出毛骨悚然,这李扶素真是会挑些阴森的地方,君枳纠结着要不要继续跟上去了。
李扶素却似有心灵感应一般,忽然回头,君枳倏地一藏,险些被发现,好在李扶素仗着天下无敌总是一副狂得不可一世的神情,不屑上前搜查究竟,君枳隐了气息藏在一丛灌木里。
“我要的东西呢?”听上去是李扶素的声音,他似乎在问什么人。
君枳小心的抬起头,树林里光影陆离,星点月色洒在那处角落,沾染了人世间最暗无天日的黑,层层卷卷映入她视线,惊得她眼睛睁大了一圈。
那是一道欣长人影,背对着她,黑袍曳地,头戴纱笠,一眼看过去给人一种颤栗的窒息。
眼前闪过那晚浓稠水影以让人惊悚的方式变成人形,不属于人世的诡气和远离人间的无情在他身上交织得暗不见底,和眼前人交相辉映。
是他,黑袍客。
君枳抠在草皮上的手指隐隐发抖,不容忽视的恐惧压得她差点暴露踪迹,上次他和顾平生对战君枳至今记忆犹新,他那一身邪门功夫实在太惊世骇俗,武林神话顾平生都没能在他那里讨到半点好处。
直觉此人是比李扶素还要危险百倍的人物,不知他两在做着什么交易,李扶素要的东西又是什么。
君枳不敢大意,连眼神也逐渐收敛,面对这两个绝顶高手任何注视恐怕都瞒不过他们的警觉,她只能屏息静气的听。
黑袍客似乎丢了个东西给李扶素,又意味幽明的说,“上次的事情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
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什么情绪,李扶素哼了一声,“那是她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仅此一次,若你再敢擅作主张,别怪我不念同门之谊。”
李扶素对他似乎有所顾忌,但语气还是很不服气,“师兄教训得是。”
原来那黑袍客是李扶素的师兄,看来是武林中人,只是不知是哪门哪派,看那武功路数不像中原名门正派,莫非是邪魔外道,君枳想得出神,把中原百家武学在脑海中过了遍都与黑袍客的身法招式相差甚远。
看来李扶素走这一趟是为了从黑袍客手中取东西,并不是她猜测的去围杀李扶卿,东西到手后他也没过多停留往来时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又忽然停住,双手环胸的回头,颇打量着黑袍客。
“我说师兄,你整天装模作样,何必呢,累不?”
说完就哈哈大笑的走了,君枳颇为无语,这李扶素典型的三岁小孩性情,被嘲讽的黑袍客依然长身玉立的站着,没有半丝要走的迹象,君枳心中发苦怎么脱身,偷偷抬眼去看,还是那如黑云一般的衣摆,头上的斗笠给他平添了神秘邪惑之息,只一个背影便也能看出气质独特而冷靡。
不知道他要在这里待多久,总之君枳脚已经开始麻了,趁他不注意偷偷溜走,她对自己的轻功向来是很自信的,就连辜婴都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