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家大事的角度来看,翁师傅的这个建议的确是有些无耻。
就连载洵也眉头紧蹙。没人会拒绝类似鹬蚌相争的好事,但如果“渔翁”的得利是建立在更大牺牲的基础之上,那恐怕大多数人都会再谨慎的考虑一下“这种利,是否值得。”
将南洋船政所属部队加入援朝的行列之中,载洵无疑是受利者。可翁同龢这种在事关国家和民族利益的时候,仍以私仇为先的作法,却激起了大多朝官们的反感。
可是,最先禁不住这种诱惑的却是最有发言权的……皇上。
亲政之后,光绪无时无不刻不在苦思如何掌握实权。削弱后党官员们手中的权利,是他在施政决策时的最优先考虑因素。
翁师傅的建议,一下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那段神经:载洵一手组建的部队,当然是可以值得信任的。在光绪看来,福建船政的那些人,甚至比丰台大营和西山健锐营的京师禁军更靠谱——至少,一支重金打造的部队,战力也应该不菲才是。若是能更进一步,让六弟的人夺得统帅之位,那……
念及这一点,光绪一下就有点坐不住了,兴奋得连面色都红润了许多:“此事暂时搁置,待朕与……军机们慎重商讨后,再作决定。散朝!”
皇上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要去运作一下,怎么去夺取这支援朝部队的统帅之位。好在,他还知道及时收口,将“六弟”换成了军机。
但在养心殿,奉旨入宫的诸位军机却对南、北洋联合出兵一事意见相驳。以礼亲王世绎为首的满人军机们当然愿意看到八旗子弟领军出征,但同为太后亲信,素与李鸿章亲近的孙毓汶却是直言“南洋无强军”,更以甲申年马尾惨败为证,“唯有淮勇方可一战!”
因领班大臣世绎无能,好权弄奇,巧于词辩的孙毓汶,在军机中素来专权。又因其有太后支持,即便在光绪面前,也有些肆无忌惮。
可这次,他对严重错判了形势。当他的盟友,资格最老的军机张之万沉默不语,而平日间少言寡语的体仁阁大学士额勒和布却怒斥孙毓汶“误国丧德,罪无可赦”之后,一直冷视军机们吵架的光绪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免直孙毓汶军机行走协办职务,赐良田百亩,准其静心养病,以示圣恩。”
这一下,不光是孙毓汶,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没听说孙大人乞请致仕呀?”
“这吵得正热闹呢,咋皇上突然就开缺孙军机?”
礼亲王世绎动了动嘴,想要说什么,却看到张之万垂目养神的样子,又赶紧闭上了嘴。谁都知道老张就是太后的传声筒,连他都不掺乎,那想必皇上罢免孙毓汶这事,必是得到了老佛爷的同意。
“人家娘俩都商量好了,咱还瞎闹啥?”
一时间,大家伙都以同情的眼神望向不知所措的孙毓汶,“你惹谁不好?惹载洵?不知道连太后颐养天年的园子都是人家洵贝勒出银子修的吗?不知道老佛爷最近连戏都不看了,专看‘猴崽子’编攥的段子吗?”
新晋军机,还处在“学习入直”阶段的徐用仪到是有心求情,可惜他也知道自己“人轻言微”,撞在光绪火头上,说不定连自己都得陷进去。他徐侍郎可没有太后护佑,弄不好被直接驱离枢廷都指不定的事。
摇摇头,避开了孙毓汶可怜兮兮的乞求目光,徐用仪明智的决定向老前辈张之万学习,眯眼闭嘴,明哲保身。
当身穿黄马褂的大内带刀侍卫们将已经渐至崩溃的孙毓汶拖出皇宫,当光绪自亲政以来,最能展示皇威的一次雷霆处置之后,皇帝与翁师傅一手泡制出来的出兵计划,在军机处全票通过。
更为骇人的则是第二天,孙毓汶求见太后,却被阻于暖阁之外的消息传至朝堂,一众朝官们看向载洵的眼神都变了,“什么叫皇恩浩荡?看看人家洵贝勒,连堂堂军机都是说开就开了。”
……
载洵觉得自己很是无辜,“哥昨天下了朝,就在府里老实陪老爹喝酒来的好不?孙毓汶被开缺,关我啥事呀?再说,哥们连娶个媳妇,都得看太后的眼色呢,我有那么大本事吗?况且,出兵朝鲜,也不是啥好差事呀。摆明了日本人会动手的,你们都以为是去景福宫找闵妃聊天呢?”
唯有李鸿章看得清楚,这事虽因载洵而起,但皇帝开缺孙毓汶,分明就是为翁同龢腾位置呢。翁师傅虽得皇上信任,“每事必问,眷倚尤重”。但中法之战后,翁同龢被罢直军机,就再无缘入阁。
这次,光绪借太后对载洵的宠溺,寻得机会铲除官声不佳的孙毓汶,便是为他最为倚重的翁师傅创造机会呢!
可不得不说,这一手,光绪玩的漂亮,但得益最大者,却不是翁同龢。毕竟,翁师傅无论入不入军机,皇上的宠信都是摆在那儿呢。
但载洵则不同,南洋练兵,虽得光绪密旨,太后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可那都是摆不上台面的。真若是招人弹劾,载洵亦是难脱其嫌。
可若是在朝堂上,由皇上批准南洋出兵,其意义就大为不同。此后,载洵再公开练兵,也是无人敢于置喙。人家,那是光明正大的奉旨练兵了。
但看得透是一马子事,怎么应对却是愁煞了李中堂。下朝后回至京师的府中,李大人立刻吩咐急电天津,命周馥等人火速入京。
智囊团不在身边,饶是李老同志也觉得有些玩不转了。平素间,光绪再为强势,亦有太后牵制。老李以一手漂亮的平衡之术,玩转于帝、后之间,虽多有掣肘,但总能为北洋争得几分利益。
可这次……“老夫终日打雁,却不防被个鼻子拉乎的孬小子弄得心里好藕(生闷气,不舒服)。务山,你别胺金被吊戳哈着(安徽方言,心不太焉),要搞个法子,弄他一下,否则,岂不显得我北洋无人?”
与自己的亲信谋士在一起,在朝堂上有些郁闷的老李同志一急,就是满嘴的老家方言粗口,听得周馥也是频频皱眉,“中堂大人这是真被气急了,都有些口不择言了。得亏这密室中没有外人,否则……老中堂的形象岂不会让人大跌眼目?”
“中堂大人,莫急。皇上不是还没有下旨意呢吗?依属下看来,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噢?务山,你的意思是?”
“回中堂大人,目前各方都在说,皇上执意南北联合出兵,是有着太后的支持。可毕竟,这都只是猜测,谁也没听见园子里的那位真的发声,所以中堂大人您……”
“老夫就应该去颐和园亲自问问太后去?”
“没错,中堂大人,以太后对您的信任,她理应不会坐视皇上消弱我北洋的力量。以太后的眼界,她也不会想不到,就算是真的旗人掌兵,也未必能比得上您,我们北洋才是她老人家能把持朝政的最大倚仗。”
“哈搞!务山,这等言语以后休要鬼扯。太后已经还政于皇上,我们为人臣子,要做的就是忠君效国。”
李鸿章说的是一本正经,可周馥却敏锐的从他口中不时溜出的老家方言,察觉到了中堂大人现在的心情还算不错。
淡淡一笑,周馥起身抱拳,“务山谢中堂教诲。”
……
可这一次,李鸿章和他的谋士们会失望到底了。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的求见,倒没有如孙毓汶那样被拒之门外,但在天地一家春的暖阁中,跪倒听训的中堂大人并没有听到他所期许的回答。
在慈禧手中长长义指的哗哗金镂声中,太后冷着脸慢声慢语的,“这些年,外人对于北洋的误解不少。虽然哀家很清楚你李中堂的赤胆忠心,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借这个机会,为你,也为北洋摘摘脚绊也好。”
得,说半天,好像太后她老人家一直关爱北洋,可就算李鸿章真的是个二杆子,也能听明白太后这是真的动了心思,全力培养载洵呢!
可何况如李中堂这样的政治妖人,一下子就品味到了太后言语间的额外之意,那就是:自己……功高震主了。
从跟随老师曾国藩平乱剿贼,自光绪亲政以来的十多年前,李鸿章一直为强国强军而尽心竭虑。将北洋经营成李氏私军,又何尝不是为了躲避官僚拖沓的朝堂之争?
但再忠心也比不过亲情血缘,毕竟,这大清是满人的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家天下。李中堂……终究是个汉人,是个外人。
俯首无语,李鸿章惨然一笑,“太后,臣明白了。”
……
光绪二十年,五月三十一日,朝鲜东学军攻战完山,逼近全州,并以缴获的政府军之野炮炮轰全州城内。
朝鲜高宗急电求救,请求大清派兵平乱。李鸿章代传圣旨:上朝天军,不日将至。
六月四日,南洋船政福建水师基隆、澎湖二舰护航日月潭号补给舰、马江号运兵船驶入入大沽港口,八百名福建水师陆战队士兵在统领丁南山的率领下,登岸集结。
大清援朝之师最后一支部队入列归建,奉旨担任编制的直隶提督叶志超率军誓师,并于次日在天津登船出发。
六月八日,在北洋水师的护航下,清军在忠清道牙山登陆,准备镇压东学党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