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是微微的灰色,从前甲板的栏杆处向东方望去,海天交接之处已经有了些许鱼鳞般的银光。
太阳就要出来了,可刚刚完成护航任务的水兵们,对于绚烂夺目的海上日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无论是哪里的海,看到的总是同一个太阳。
倒是在凌晨时,与已经顺利攻占仁川的东学军汇合,见到了许多的老战友,让大家都有些兴奋过度。
或许,在马尾时,大多的水兵与陆战营的兄弟们并不相识,但熟悉的闽语南调,立刻就让大家消除了陌生的感觉。都是八闽子弟,这份乡情,在异地他国涌起,总是显得更深更浓。
当听到连朝鲜籍的士兵也不时的冒出几句闽南话时,载洵皱了皱眉。提督南洋,在马尾的时间不短,可难学的闽南话还是他有些犯愁。好在,部队中在推行北方话,更有许多士兵已经能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了。
在仁川,只是见到了杨子疆,并没有能够见到丁南山。仁川地区对于数万大军来说,过于狭窄,距离汉城也实在太近。因此,水原就不可有失。
丁南山主动率队留守,这让载洵深感遗憾。陆战营进入朝鲜,也仅有半年的时间,但对于载洵来说,却惚若数载。尤其是最开始清军败退的那段时间,通讯中断,联系全无,陆战营生死难知,载洵几乎是无时不刻不在牵挂着他们。
杨子疆的模样并没有多大变化,还是留着短胡,满脸的精悍。因为医疗条件有限,左臂上的枪伤留下了遗患,双手飞枪再难使出。与其激动的拥抱之时,载洵便发现了他的左臂不如右臂那样有力。
“子疆,你的胳膊……”
“哈,贝勒爷,没事!刚来朝鲜时,被小鬼子的子弹咬了一口后,便一直不能完全发力。不过也没什么,反正现在也不玩铁枪了,对了贝勒爷,你让人送过来的那批短枪太好用了,火力够猛,用着也方便,嘿,大伙都喜欢管它叫盒子炮……”
载洵咧嘴,眼角却有些湿润。为这一世的毛瑟手枪还是不可逃脱的被自发命名为“盒子炮”,更为杨子疆几乎废掉的左臂——当初他受伤时,载洵是知道的。但杨子疆坚持留在朝鲜,如果是在马尾,以如今闽台地区的医疗条件,完全可以治愈,可是现在他……
“子疆,陆战营兄弟们伤亡……”
一个无比沉重但又不得不提的话题。
“贝勒爷……子疆无能,丁大哥也托我向您请罪……”
载洵的心一凉,“伤亡很大吗?”
“嗯……入朝时,八百二十四人,到今天,还有……六百一十六人留在队伍中……”
沉重的点了点头,载洵长出了一口气。半年时间的敌后抗战,牺牲了二百个兄弟,够惨烈,却也在情理之中。
“贝勒爷,有一百三十一个兄弟因伤退出了部队,但我们没有抛弃他们,我们在原州建立一个后备役基地,那些因伤退出的兄弟,都在那里担任教官。”
“啊!”载洵惊呼出声,这货也会大喘气了,一百三十多个伤员,那就是说实际阵亡的只有数十人,欣慰的拍了拍杨子疆的肩头。
虽然,杨子疆的年纪比载洵大上许多,可这一拍,还是让其激动不已,“贝勒爷,老丁说,陆战营的每个兄弟都是您精心挑选的,是我俩无能,没有照顾好他们……”
“胡说八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你们能把队伍带起来,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至少……我是没有你们这本事。对了,阵亡的兄弟……”
“嗯,贝勒爷,兄弟的们尸骨无法保存,我和丁大哥商量后,便将其炼成了骨灰。知道您要来,我都带了过来,七十六个骨灰坛……七十六个兄弟的英灵,请贝勒爷您带他们……回家!”
一排木箱打开,整齐的摆放着粗糙的土烧瓦坛。刹时间,热闹的海滩上一下子变得寂静无比,远处不明就里的水兵们,也一个传一个的知道了在朝鲜阵亡的兄弟们骨灰就摆在前面。
欢聚的场面宛如被按了暂停键般定格,无论是水师官兵,还是兴奋不己的陆战队队员,甚或是刚刚登陆的杂牌部队们,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排成了并不整齐的队型。
“全体都有,敬——礼!”
载洵的声音有些沙哑,在宽旷的登陆场上,更是传不太远。但大家都如听清了一般,默默的举起了右手,五指并拢于额际,键锐营、甘军以及山东的练军们,都有些迟疑,但随即便有学有样的也右手斜举。虽然,姿势并不标准,有的还学成了“猴哥儿样”,可没有人发笑,夜暮下的仁川绿滩,只有海风依旧在呼啸,似乎也在为英魂而悲。
“礼毕,请兄弟们登船,带他们回家!”
“啊?”
载洵身后的护卫们面面相觑,脑袋转的快的,还不禁打了寒颤……“请兄弟们登船?啊!大人,我们来!”
看到提督大人率先弯腰,双手捧起了一个骨灰坛,大家的脑子都有些断路,护卫队长跑上前的殷勤更是惨遭冷眼。好在,他反应的很快,学着载洵的样子,郑重的弯腰伸手……
这样的时刻根本就不需要命令,护卫队成员依次走上前,双手捧坛,就如捧起的是他们最心爱之物。护卫队人数不够,水兵们走上前,一个凑得近的键锐营兵勇也准备伸手,却不防被人家推到了一边。
“那是我们的兄弟,你跟掺乎啥?”
“你……丫的,一个骨灰罐子,你以为老子爱抱……啊,大人饶命,我错了!”
抱头鼠窜,杨子疆那支受过伤的左臂颤颤的举起了一支“盒子炮”,但没人会怀疑,如果不是那货跑得快,他绝对会被爆头。
让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登陆场上庄严而凝重的气氛,已经登陆的士兵自觉的让开了中间的土路,运送补给物资的小艇也优先搭乘抱着骨灰坛的士兵们。
“带兄弟回家”这几个字,打动的不仅仅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陆战营战友,还包括在场的所有军人。
陶罐终归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打仗就会死人,上了战场,谁都无法保证自己还能活着回来。可如果能这般荣耀的重归故里,哪怕……只是骨灰,也是所有从军者梦寐以求的。
这样的军队,这样的统帅……登陆场周围,并不全是南洋船政所属,甚至并不仅仅是清军部队,还有许多的朝鲜东学军战士。
“那个年轻人就是我们的统帅?”
“嗯,你没看杨营副都称呼他为贝勒爷吗?不懂啥叫贝勒?你个棒子,贝勒就是王子的意思。”
“真牛,如果我战死后,我的长官也能这样对我,那真是死了也值。”
“哈,说你是棒子,丁营长和杨营副是我们的长官,他们的长官不就更是我们的长官?”
“嗯,你说的没错!听说他的舰队,比日本人的还厉害,他肯定能带着我们打败倭寇吧?”
……
当捧着骨灰坛的士兵们都登上了小艇,岸边的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嘈杂声,杨子疆并没有喝斥那些朝鲜士兵,其他部队的将官们也似乎都在走神,忽略了或许他们之前也不曾在乎过的军纪。
在后世,关于清军仁川登陆的记载并不详细,因为与决定了甲午战争走向的长山海战相比,这次的登陆就类似于一个演习——在福建水师抛锚之前,杨子疆指挥的东学军便已经在背后击溃了仁川守军,将清军的登陆场完全的肃清。
但在仁川,却有另外一件事,在帝国/军界,一直有着深远的影响。那就是无论在任何一个战场上,帝国/军无论胜负,都不会任由阵亡将士的尸体抛置野外。甚至,在军一级的单位中,还设置了一个荣军安置处,专门负责安置伤员和……烈士遗体。
亦曾有批评者认为仁川绿滩上的行为实乃作秀,是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但不管怎么样,清军成功实施仁川登陆,孤军奋战的陆战营终于感受到了国家的力量。
大批物资随船而至,东学军迫切需要的重机枪和步兵炮等重火力,得到很大的加强。率先换装的东学军部队,甚至让天子亲军的键锐营都开始眼红。
“这什么情况?洵贝勒怎么对这帮朝鲜人,比对咱旗人还亲呢?好东西都给了他们!怎么着?咱键锐营的爷们啥时有过这待遇呀?”
“嘘!你还没看出来吗?那些朝鲜部队的军官,大多都是南洋陆战营出身的。当初叶志超在朝鲜打了败仗,奏折中可是说陆战营全军覆没的。可实际呢?”
“覆没个屁呀,就死了七十几个人,那天骨灰上船时,咱们都看着呢!”
“所以,你还没明白?”
“我……明白啥?”
“算了,你个山炮,改天让人家卖都不知道哪要银子去!”
“别呀,哥,我知道你脑袋瓜儿好使,来,都是四九城里出来的爷们,指点下兄弟,这到底有啥玄机?”
“嘿嘿,玄机?玄机就是跟着洵贝勒混,没亏吃。已经全军覆没的一个营头,半年不到,能变成数万人的大军,咱大清朝野上下,有比洵贝勒更厉害的吗?”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