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给我两块烤红薯。”李昭训忽然对着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妈妈说道。
“儿子,你买这个干啥呀,多脏啊?”他妈妈皱着鼻子看着那些烤红薯,还有卖红薯的我的妈妈。
“能啊。这里的烤红薯可甜了。妈,你尝尝。”李昭训一边跟他妈妈说着话,转过头来问我妈,“阿姨,多少钱?”
妈妈的脸埋进了她那条脏兮兮的大围巾,手脚麻利地帮着李昭训装红薯,鼓起勇气说道:“不要钱……送你们吃吧……”
“那怎么行啊?”李昭训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到妈妈收钱的盒子里,“不用找了。”
说着他就递给我一块,举着另一块红薯问他妈妈:“妈妈,你真不要吗?”
他妈妈想了想,又走到妈妈旁边,说道:“大姐,我用你几个塑料袋。”
“好好好,你用,你用!”妈妈连连答应,热心地把所有塑料袋都塞到他妈妈跟前。
李昭训的妈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妈妈的手,仿佛妈妈的手是很脏的东西,她挑了两个没有被妈妈碰过的塑料袋,把儿子给她的那块红薯一层又一层包了起来。
买完红薯,李昭训去开车了,我回过头来,看了妈妈一眼,她的头已经低下了,脸埋进了她那条大围巾里,似乎想把她整个人都躲进去,以免我尴尬难堪。
我看着李昭训妈妈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对我妈妈的嫌弃,始终没有勇气向他们承认,那个卖红薯的女人,是我的妈妈。
李昭训的妈妈并没有吃掉那块红薯,她一直把红薯拿在手里取暖,下车后就把红薯丢掉了。
那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脑海里时时想起妈妈的卑微讨好,想起妈妈就在我身边,我却不敢向李昭训父母坦白,又是心酸,又是自责。
“亚楠,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李昭训妈妈单刀直入,直接问到了我最在意的问题。
我毫无准备,被她打了个猝不及防,勉强回答道:“就是普通的工作。我……我爸……在厂子里……我妈……我妈妈也是。”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是在管理层,还是普通职工?”
“就普通职工。”我有些慌张。
“那工资多少?”
“两个人加起来,一万多吧。”
“一万多啊,那还真不多。”她有些失落地摇摇头,“你和小训要在H市买房,你家能拿多少钱呢?”
我没有说话。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问我父母工作和收入情况了。如果说刚才我编造谎言,说我父母有份相对体面的工作,只是为了自己脸上好看,继续撒谎就要付出代价了,我爸妈都要领低保了,哪里有钱给我买房?
李昭训见场面有点尴尬,连忙出来圆场,嗔怪道:“妈,你是查户口的吗?”
他妈横了儿子一眼,撒娇似的对他爸抱怨道:“老公,你瞧,咱们家养了只小白眼狼,有了媳妇,忘了娘!”
“亚楠,你爸妈有空吗?正好趁着这几天我们在H市,两家见个面?”一直沉稳的李昭训爸爸开口了。
“不……不太有空。”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拒绝了。原本李昭训父母跟我妈妈撞见就够让我不知所措了,没想到他爸爸竟然直接提出了见面的要求。
“是不方便吗?”他爸继续问道。
“嗯,我没有告诉我爸妈叔叔阿姨来,他们这两天有点忙。”我不敢去看李昭训失望的眼神,也不敢看他爸妈狐疑的眼神。
我拒绝了李昭训的父母和我爸妈见面,李昭训憋了一肚子火,送走他爸妈后就冲我发火。
“我爸妈大老远从H市过来,你摆什么谱啊?你父母就这么忙?忙到连见我爸妈的时间都没有?”
我知道他有足够生气的理由,便没有辩解,任由他发火。
他见我不回嘴,更加生气了,口气严厉地质问我:“朱亚楠,你到底爱不爱我?咱们在一起四年多了,我的朋友同学好多早就结婚了,我他妈的连你的父母还没有见过!你一直拖,是想做什么?不想跟我在一起,趁早散伙!”
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我要想跟李昭训结婚,让他见我父母是迟早的事。
“好,我给我爸妈打个电话,这周末我们就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带他回去。
我家就在H市的郊区。这里住的大部分人都是我爸妈这样的打工者。房子年久失修,街道破败,尘土飞杨,走在里面就像是进了贫民窟一样。
我带着李昭训在破旧的小巷里穿梭,他穿着阿玛尼的休闲西装,更显得仪表堂堂,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眉头始终不自觉地紧皱着。
爸妈听说李昭训要来,早早就在大门口等着,他们换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爸爸还特意去剪了头发。看到我们一出现在巷口,他们就迎了上来,李昭训认出了妈妈,愣住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大门的门洞里摆着两辆三轮车,一辆摆放着清扫工具,印着“H市市北区环卫”的字样,而另一辆则放着一个黑乎乎的大烤炉。就算我不再说什么,李昭训只要看见这两辆车,就已经明白我爸妈的工作了。
爸妈热情地把我们簇拥进了正屋,为了迎接李昭训,他们特意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可不管怎么打扫整理,也依然透出穷人家所特有的寒酸。
正屋被分成了三部分,东边是床铺、衣柜和生活取暖的火炉,当中摆放着老古董样的八仙桌,和平常吃饭的小矮桌,西面则是做饭的地方,摆放着各种炊具和食材,以及爸妈平时捡来要卖的垃圾。李昭训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屋子,站在门口,面带踌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落脚。
“进屋啊,快进屋!外面冷!”妈妈热情地招呼他。
他这才弓着腰,小心翼翼踏进了屋里。
他的反应刺痛了我。虽然我知道他是有钱人家里长大的孩子,可真看到他的踌躇和犹豫,我还是觉得苦涩。
他把带来的礼物放到桌上,爸爸把他让到上首的椅子上,自己陪坐在下首,两个人聊着天。妈妈让我帮她择菜做饭。
这顿饭,爸妈比年夜饭都要重视,买了很多平时家里舍不得买的蔬菜和肉。
“阿姨,你们不用做饭了。”李昭训站起身来,制止道,“我们一会儿就回去了。”
“这么着急做什么?吃了饭再走嘛!”爸爸挽留。
“就是啊,吃了饭再走!今天早晨起来,我就把老家带回来的一只小土鸡炖上了,要是饿了,我先给你盛碗鸡汤喝。”妈妈擦着手就要去盛鸡汤。
“阿姨,真不用麻烦了,我不饿。”他推辞道,“我坐一会儿就得回去了。中午还约了客户。”
“啊?”妈妈没想到李昭训会这么说,有些尴尬,试探性地说,“那我去给你盛碗鸡汤尝尝?是我们老家的土鸡,一点饲料都没喂,平时就吃粮食和青菜——”
“我刚吃了早饭没多久,吃撑了,喝不下。”他婉拒道。
“你有什么客户非得今天中午去见?”我有些生气,可又不愿意当着父母的面跟他吵,压住火气问他,“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见我生气了,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的确不妥当,他最终答应留下来吃饭。
妈妈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他,平时连四块钱一份的白菜炖豆腐都舍不得买的她,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但李昭训那天胃口小得出奇,吃了小半碗米饭就说自己饱了,不管爸妈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再吃。
之后,我和他都闭口不提这次会面,仿佛这事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但我却敏感地察觉到,我们之间有些东西逐渐发生了变化,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家的情况告诉他的父母,但不久之后,我就在朋友圈里发现他妈妈转载了一篇文章,文章讲的是“女孩要富养”,她评价说:
“朋友家的女儿,十二岁就能自己去美国参加活动,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场合,自信、大方,毫不怯场,这才是富养出来的姑娘。不是看不起穷人家的孩子,但这样优秀的女孩儿,穷养的孩子,真的比不上。”
她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刺痛了我。
因为我家穷,从读小学起,我就被同学们看不起。十几年来被嘲笑的成长经历,让我变得敏感、自卑又自尊。
读书时,我刻苦用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以至于在学校里的我总是心高气傲,我认为我跟李昭训是平等的,能力上是平等的、感情上是平等的,就连赚钱的能力也应该是平等的。
可真正进入社会,我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每个人生而不平等: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人的智力有高有低,家庭有富有穷,遭遇有好有坏,就连所从事的行业,也是有赚钱的、有不赚钱的,怎么可能是平等的呢?
我跟李昭训根本不是平等的,我们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
毕业后,他进了一家金融公司,月收入在一万以上,业绩好的时候能拿到两三万。我则进入了H市新闻网做记者,这个职位听上去高大上,但收入却少得可怜,每个月五险一金,到手不到四千块。
我们的消费观也有很大差距:他可以毫不眨眼地花三四万买一个单反;我每个月发工资后,留出饭钱,还要接济爸妈,所剩无几,买一件衣服都要考虑好久,我省吃俭用买一件大衣,还不如他的一双限量版AJ球鞋值钱。
这种经济地位的不平等,逐渐让我们的感情失衡了。
转变是慢慢发生的。一开始,我帮他做晚饭,他还在旁边打打下手,帮我洗菜洗碗,但后来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赚得少,多做些家务也是应该的。
就算周末他不用加班,也是窝在家里打游戏,或者出去跟朋友玩,我完全沦为了他的全职保姆,连内裤袜子都要帮他洗。
但事实却是,不管我经济如何拮据,我都没有占李昭训一分钱的便宜。
即便我住在李昭训租的房子里,不用交房租,但我承担了两个人吃饭等日常开销,每个月花的钱跟在外面租房也差不多。
爸爸从小就教导我:“不要贪别人的小便宜,不要乱拿别人的东西。以后有了男朋友,不要乱花人家的钱。没钱可以自己赚。女孩子,尤其是像咱们这种家庭出来的女孩子花男朋友的钱,很容易被人看不起。一旦别人看不起你,你就别想再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做人了。”
但旁人却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我跟他在一起,就是贪图他们家的钱,就是想占他们家的便宜。
被人这样冤枉,滋味真的很难受,他们不相信我只是喜欢李昭训这个人。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李昭训家里没钱该多好,这样我跟他在一起,是不是会更加舒坦?是不是就不用再失去尊严?
感情失衡,争吵就越来越多,只要想吵架,什么样的小事都能吵起来。我的工作很忙,加班到晚上七八点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回家晚了,他也会跟我吵:“我辛辛苦苦工作一天,回到家,一口热水都没有。你赚这么点钱,整天瞎忙什么?”
以前吵架,他还会哄我,到后来,不管是谁的错,我都是先低头认错的那一个。
我看到他横眉怒目的样子,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温暖的李昭训吗?大学时的他不是现在这样的,有时简直把我当成女儿来宠。
我记得有一次,我熬夜写一份报告,写到两点多饿得不行,给他发微信说:我饿了。
我只是心血来潮,以为他肯定早就睡了。谁知道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出去帮我买吃的。凌晨两点多哪里还有店铺开门?他只能去便利店,几乎把所有能充饥的零食都买到了。
他抱着一大堆零食出现在我们宿舍楼下,发消息让我下去拿。宿舍大门已经锁了,但走廊尽头是盥洗室,我把盥洗室的窗户从里面打开,他隔着铁栅栏一包零食又一包零食给我塞进来,一边塞零食,一边打趣我说,他是在探监。
那时候他的温柔,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温暖,可是现在为什么一切都变了?那个把我当成宝贝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学长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