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卯月之始,春雷乍动,自鸷羽书苑开学以来,除了每日的晨读四书五经,并没有其他研习安排,连周敬也鲜少出现在学堂之上,不少书生开始私下嘀咕起来,觉得声名远播的鸷羽书苑也并无过人之处,甚至思考着是否应该转去其他私塾。
十五那日,青天破晓之初,大地微明,书生们困意纷纷地进入学堂,一眼望见了端坐在学堂之上的周敬。书生们瞬间清醒,赶忙窸窸窣窣地坐好拿出书,小声的读起来。
“先放下你们的书吧。”周敬低沉的嗓音在仍被霜露冻结的清晨显得格外震耳。
唰唰的书页声错落有致。
周敬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想必大家已经熟悉了在书苑的生活,大家数日以来于天青之时上堂晨读,不仅是为你们习惯在鸷羽学苑习书的开始,也是大家在今后的日子里必须严格遵守的例律,自入苑开始到你们进京赶考的那一日,所有书生都将在鸷羽书苑里百倍付出努力研习功课,经历我为你们设定的重重考验,通过每月固定的测试。不要觉得你们现在进入了书苑便可一直在此学习,若在习书期间,你们触犯书苑清规,或是做出其他有悖常理的事情,鸷羽书苑必会将犯戒之人清扫出门!”
整个书苑肃穆噤声,所有书生皆坐在学堂内认真听讲。周敬接着说:“那么从今日开始,我们就要开始按照日程学习常科,所有人——”门外突然传来的对话声打断了周敬的发言。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吃的牡丹花饼的原因,昨夜我一直在不停地跑茅厕,我都要拉虚脱了。”
“我们这几天没买牡丹花饼啊?”
“就是放榜那天我们买的,不是没吃完呢么!”
“那都放了多少天了啊!你闹肚子真是活该!”
“诶我这叫勤俭持家你懂不懂啊——”
“我看你们该回乡持家岂不是更合适!”略带嗔怒的声音让两人刚跨进门槛的一只脚悬在半空中不敢动弹。
周敬生气地甩了一下衣袖,大步向二人走来,“刚入学便如此放肆,你们是何人?报上名字。”
“亓安澍。”
“白舫。”
“周羽,把他们两记下来,罚抄一百遍书苑苑规,明日辰时给我,并且在晨读之时一字不得有差背诵出来!”
这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周羽嫌弃地看了两人一眼,无奈的在记事簿上记下“亓白二人罚抄苑规一百遍并背诵”。
“后排罚站,直到晨读结束。”周敬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便走回学堂之上,“今日开始,所有人将会拿到不同学科日程的安排表,每节课两炷香的时间,二十五人一班分批习课。若再有人像这后面两人不学无术无视苑规,就不只是罚站罚抄这么简单了!”言毕,周敬瞪了一眼后排罚站的两人,甩袖走开。周羽又回头看了一眼哭丧着脸的二人,撇了撇嘴摇头叹气。
2
正式习书第一堂课,以《诗》为主线,而学习内容则是以各书生纳新考试答卷进行分析。亓安澍和白舫两人在晨读结束后连水都没敢喝一口,一直呆在教室生怕又误了时间,周羽作为辅教先到了课堂给书生们随机发放答卷,除了入学的新生答卷以外,周敬也选择了一些未能中选的书生文章。
待半柱香后,周敬走了进来,随机点名让学生解析手中文卷。
不一会儿,周敬绕了半圈走到白舫和亓安澍的中间,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俩,站着听课。文祎,你来解析一下你拿到的文卷。”
“是,先生。”文祎站起身来,回头对着白舫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微笑,白舫生气的回瞪了文祎一眼。
“我手上这份文卷是来自于我们班“才情满腹”的书生,首先,我先给大家读一段白舫同学仿《关雎》而作的情诗一首:
啾啾雨燕,于屋之巅。婀娜小姐,我也好逑。
青青草叶,风中摇晃。婀娜小姐,梦里思之。
思而不见,我心倦怠。呢喃呢喃,闭耳不听。
青青草叶,雨中打湿。婀娜小姐,求偶歌之。
青青草叶,雪中白化。婀娜小姐,情笺送之。
这么心思细腻充满爱意的诗,想必白兄也是为了这位婀娜小姐花了不少心思吧!看这诗中又是做梦又是唱歌又是写情诗的,这雨燕听见了也是要哭湿燕窝啊!”
班上书生皆在窃笑,连亓安澍也跟着大伙儿一起,憋笑到整个身体都颤动着。白舫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内心暗暗咒骂文祎。
“那这首诗你觉得有哪些文不达意的地方呢?”周敬饶有余味地接着问道,仿佛还嫌白舫丢人丢的不够似的。
“先生,依在下愚见,此诗过于平铺直叙,’婀娜小姐’一词被这位姑娘听见怕是并高兴不起来,’我也好逑’这一句也让这色狼之心昭然若知,更别说后面’求偶’一词也太难听了吧,’青青草叶’与整首诗的意境也毫无特别的联系,整首诗读下来有一种猥琐之男强行示爱的感受!”
全班爆笑。这次连周敬自己也没忍住,连连拍手:“说的很有道理啊!白舫同学,文笔这方面要继续努力啊!”说着又走过来拍了拍脸上已经藏不住怒火的白舫。
白舫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说什么,这时身旁的亓安澍就遭了秧,在周敬转身之时,白舫一记拳头便打在了亓安澍肚子上。
下课后,周羽走了过来,塞给可怜巴巴的白舫一包药:“止泻的,回去熬点喝吧,别再瞎吃东西了。”
“还是周兄人俊心善,不像某些人。”边说边瞪着亓安澍的白舫又一拳打了过去,这次亓安澍机智的躲开了。
“鸟类果然还是喜欢同类,连写情诗都要用燕子啊!”文祎背着手从三人身边经过时悠悠然冒出了一句。
“文祎你个死兔崽子,我今天就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白舫立即冲出来嚷嚷着挥舞着拳头向文祎背后砸去,一个干净利落的侧转身,文祎闪开了白舫的拳头,瞬间又用拿着书本的左手臂推打向白舫的右肩,疼的白舫嗷嗷直叫。
“你还是不要不自量力了吧,我自三岁习剑,十岁拜师玄武掌门,你一介弱书生想要伤我一根毛发都是没有可能的事。”文祎带着他固有的不可一世的语调“劝诫”着白舫。
“你个莽夫!!!”白舫急得直跳脚。
文祎完全不理会已经炸毛的白舫,随即便踏出了门,忽而又扭头面无表情的说道:“虽说是鸟类,不过看来还算是只多情的鸟类!”
“我…我真是…要给他气——死——了——!”白舫大喊道。
3
中午迅速吃完饭的亓安澍和白舫,赶忙跑回学堂开始抄苑规。这时,周旼栀悄悄从侧门溜了进来,跑到两人身边坐下来面漾桃花地看着亓安澍,亓安澍被突然而来的炽热目光盯得不知所措,停下笔来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周旼栀问道:“周先生让你来盯着我们罚抄苑规的吗?”
“哈?盯…哦哦…对呀对呀,是父亲让我来监督你们的!”周旼栀又假装正经的直起了身子装作很严厉的样子颦起了眉头:“你们抄到哪啦?”
“周大小姐,你就放过我们吧,没时间陪你玩啦!”白舫头也不抬的奋笔疾书。
周旼栀皱起鼻子嘟囔着说:“那我就在旁边看着你们不说话总可以了吧!”
亓安澍看着眼前乖张却委屈的脸,温柔的笑了笑点了点头,便又低下头抄写起来。周旼栀托着腮靠在亓安澍左边并排的案台上,顺着斜躺在他背上的光线望向门外的庭院,石凳边的腊梅已抽出几颗新芽,正门两侧靠近望柱勾阑的几棵西府海棠的枝头上已多出星星点点的绯红色,屋顶翼角处时而有霜露滴下,日渐升温的空气里攒动着春尘。亓安澍和白舫的笔尖在斑驳着光影的白纸上窸窸窣窣,初春的一切都显得可爱又宁静。周旼栀望着亓安澍的耳后的碎发出了神,伸出手去想要帮他整理,忽然亓安澍抬头,两人的眼神在阳光和尘埃中相遇,周旼栀一时间不知所措地抬着胳膊停在半空中忘记收回。
亓安澍满脸疑惑的看着周旼栀,向着周旼栀抬着的手看了过去,问道:“我头上,有…什么东西么?”
白舫也抬起头来看见周旼栀愕然慌张的脸,满脸问号的看着她。
“额…嗯…你头上…刚才有只虫子,对,有虫子,呵呵。”
“它还在么?”亓安澍一听到“虫子”两个字吓得不敢动弹。
“你,怕虫子么?”周旼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没有得到肯定答案的亓安澍仍旧僵着脖子声音颤颤的说:“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怕虫子呢哈哈哈。”又斜着目光看着白舫问道:“你看看那虫子在不在了?”
白舫瞬间来了劲儿,“面容失色”的指着亓安澍的头顶说:“你,你别动啊,它还没飞走呢!”
亓安澍这回吓的眼睛都不敢眨了,白舫在后头对着周旼栀龇牙咧嘴的笑起来。
周旼栀看着眼前的七尺男儿害怕虫子的样子,不禁觉得亓安澍更可爱了,反而开始津津有味的端详起来。
在意识到两人在作弄自己后,亓安澍翻了个白眼装作无事发生说:“你们两真的很无聊哎!”
“哈哈哈哈哈哈,旼栀,想不到吧,亓安澍这个崽子怕虫子还怕鬼,哈哈哈哈哈哈,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啊怪的!”白舫笑得前仰后合。
“亓安澍,你太可爱啦!”周旼栀不自觉的又把手伸过去摸了摸亓安澍的头。这回,轮到白舫和亓安澍都怔在原地默然的看着周旼栀。周旼栀赶忙收回了手急匆匆的站起来说:“我要回房休息啦!拜拜!”然后羞赧的跑出了学堂,留下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知所然。
4
半夜迎着烛火终于抄完苑规的两人,趴在屋内桌前长吁了一口气。
“终于抄完了,天啊,周敬这老头真是太狠了,我这娇嫩的手都磨出茧了。”说着白舫心疼的摸了摸自己酸痛的指节说。
“恶不恶心啊你。”亓安澍嫌弃的看着白舫矫揉造作的样子。
“我心疼一下我自己怎么了嘛!”白舫扯着嗓子说道。
“嘘——你想明天接着罚站吗?”亓安澍赶紧捂住了大声嚷嚷着的白舫的嘴。
白舫掰开亓安澍的手,撅着嘴,不开心的走到床边躺下来,又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坐直了身子,问道:“你有没有发现,周二小姐,好像对你有意思啊?”
“你能不能别瞎说!”亓安澍点上了窗帷边的油灯又走回桌前吹灭蜡烛。
“亓安澍啊亓安澍,你就是根朽木,雕不得,雕不得啊!”白舫摇了摇头“咚”的一声又躺回了床上。
亓安澍在床尾摆好鞋履,躺下来望着窗外的阴云遮星月的天空,说道:“这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算了,出了这个门就别说了啊!”
“你是真感觉不到还是假感觉不到啊,从夕照寺大典那天,我就看出来周姑娘这一整潭清水都被你激起了层层涟漪啊!”白舫扭过头看着被窗帷遮住表情的亓安澍。
“行了啊你,周姑娘比我年长五岁,她只不过是把我当家弟一般看待,再说女长男幼,自前世便是不可成的姻缘,她是周家的二小姐,往后是要寻个好人家的,你可别玷了她名声!”亓安澍说罢便背过身去不再理会白舫。
白舫看着亓安澍转过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又说:“安澍啊,这女孩子的心也不由得她自己啊!如果不想耽误人姑娘家,你可要思忖好了怎么才能让她放弃啊!”虽说亓安澍自小懂事,但毕竟也比白舫晚出生了好几年,加上自幼无父无母,一直跟着自己和母亲长大的表弟虽从不提及自己的出生,但白舫也知道他内心不与人说的自卑和骄傲,想到这,白舫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沉入睡梦中。
亓安澍莫不噤声却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萦绕着白舫的话,接着又浑身不自在地平躺过来,叠起双手枕在头下,透过屋顶的天窗看着被阴云笼罩了大半的弦月,叹了口气轻声念到:“浮云绕月荫惊蛰,扶柳抽新海棠湿;姑娘凭阑望,莫不可把缺月当晴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