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德吉一行离开了拉萨,没有亲戚朋友前来相送,只有白玛带着刚珠等家奴前来送行。他们走到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下了马,扎西郑重地朝玛尼堆上献了哈达,德吉把事先刻好的玛尼石放到石堆上。
白玛他们默立一旁望着,眼中满是感伤。
扎西转过身来,对白玛说:“就送到这儿吧,你带家人回去吧。”
“爸啦,你和阿妈啦不急着赶路,安全为上。”白玛叮嘱道。
“现在我们变成穷光蛋了,马匪见了都躲着走,回去吧。”扎西玩笑地说。
“白玛,接亲的时候,要注意礼数。”德吉说着,又对刚珠说:“少爷年轻,接亲就全靠你了。”
刚珠点了点头,扶德吉上了马。
扎西一行人沿河岸向远处走去。德吉边走边回头,她控制着情绪,忍着泪水,心里隐隐作痛。德勒家族,多么显赫的家族啊,就这么结束了,真凄凉!她转念一想,凄凉不凄凉不在面子上,公道自在人心。拉萨城里那些沾边不沾边的,表面上怕得罪摄政王,不敢来送行,可心底里怎么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德吉这样一想,心里好受了许多。
扎西唱起了道歌,抑扬顿挫:“太阳照耀四大部洲,绕着须弥山又往回走。我心爱的情人啊,却是一去不再回头……”
白玛、刚珠带着奴仆目送扎西等人走远,他们恋恋不舍,久久不肯离去。
扎西、德吉一行经过多日奔波,车马困顿,人都憔悴了。巴桑给大家提精神,吆喝着:“紧着点儿走,过了前面那片青稞地,就到家了。”
“巴桑,你嗓子够亮堂的,以后每天早起,负责喊大伙下地干活儿。”扎西说道。
“老爷,地里的活儿,我可以学,可账房的事儿,我还得管。”
“我们的买卖抵的抵,卖的卖,还有什么账房可管。”
“拉萨的商店是抵给人家了,可驮队没散,府上在印度噶伦堡,在内地的丽江、雅安的商号还没有撤,生意总会一点一点做起来。”
“好,好,德勒家的生意都交给你吧,我要像小时候一样,跟我阿爸放羊去,那多自在。”
德吉望着他们,禁不住笑了。
“德吉,你呢?你想干点儿什么?”扎西问道。
“我嘛,剪羊毛,还有……”德吉琢磨着,不知该干什么。
“你还可以酿青稞酒,让我阿妈教你,阿妈酿的青稞酒,是我喝过最甜的酒。”
“对,我学酿酒,以后就当酒娘,还可以背着自酿的青稞酒到集市上去卖。”
扎西听着,一阵心酸,他心疼地说:“德吉,委屈你了。”
“没什么好委屈的。老爷,我们在拉萨经历的还少吗,老仁钦府改换了骨血,雍丹府也后继无人了。我们府虽然被人霸占了,可不管怎么着,还落下个人丁兴旺,还要给儿子娶媳妇,我知足!”
“老爷,您抬眼瞧瞧,前面到了。”巴桑说道。
扎西这时才注意到,眼前出现的是一座漂亮的碉楼,他问道:“过去没有这个碉楼,这是谁家?”
“这是我们家啊。”
扎西惊诧不已,他问道:“我们家?德吉,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些年,你光顾着忙大事儿,给内地抗战运物资。我们妇道人家就忙点儿小事儿,帮阿爸阿妈攒点儿好日子呗。”
扎西此时才恍然大悟,德吉每半年都会从德勒府各商号的盈余中支走一笔钱,这笔钱的用项一直是个谜。原来,她指派巴桑在自己的老家,为阿爸和阿妈置办了这个庄园。扎西感动地搂过德吉说:“你真是个精明的女人,总是未雨绸缪。”
“西藏这么个折腾法,我们总要留个退路啊。本来是想让二位老人颐养天年,没想到,这里成了我们最后的家。”
扎西高兴得不知所以,转而冲巴桑笑骂:“该死的账房先生,你一直跟我隔着心,这么大事儿,瞒而不报!一会儿,进了庄园,饿你三天,到墙根底下跪着去。”
碉楼前的空场上,拥出了很多穿黑氆氇的人们,他们见扎西一行人朝碉楼而来,纷纷迎上前去。多吉阿爸、央金阿妈也在人群中,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有些激动,停下了脚步。
扎西和德吉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去,扎西抱住二位老人,激动地说:“阿爸、阿妈,我回来了。”
多吉阿爸这时才注意到扎西身后的德吉,他离开扎西,上前给德吉行弯腰吐舌礼。央金阿妈也赶紧过来,望着德吉敬畏地问:“这就是德勒太太?”
“阿妈,她是您的儿媳妇,德吉。”扎西介绍说。
巴桑将一卷地毯哗的一下在二位老人面前展开,扎西和德吉上前跪在阿爸阿妈面前,德吉说道:“二位老人在上,受儿媳次仁德吉一拜。”德吉说罢,磕了一个响头,扎西也随着她给阿爸阿妈磕头。
阿爸阿妈已是热泪盈眶不敢接礼,他们弓着的腰弯得更深了,最后扑通一下二位老人也跪在了地上。德吉跪爬几步,把老人扶起来,阿爸和阿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扎西和德吉就这样在阿妈的庄园安顿了下来。这一日,扎西带德吉去了油菜地,油菜花开得正旺,花儿似乎也在恭迎他们,随风摆动,点头哈腰。德吉站在花海中,展开双臂,深呼吸着说:“这个地方太美了,到处都是花香。”突然她从花丛中慢慢地升起来,原来她骑在扎西的脖子上。
德吉抱住扎西的脑袋,笑着说:“你摔着我,摔着我。”
“摔着了,有花儿接着呢。”扎西开心地说。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儿子都快娶媳妇了,你还没个正形。”
“那有什么关系。”扎西说着,开始原地转圈。
德吉又惊又喜,把扎西的头搂得紧紧的,她嚷嚷着:“别闹了……我头晕……别闹了……”
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中,疯癫中的扎西和德吉快乐得像两个精灵。
帕甲领着妻子和仆人进了德勒府的院子,德勒府昔日的奴仆吓得缩在马厩矮房里,有的靠着墙边弯腰吐舌地站着。
帕甲妻和仆人们开了眼,大呼小叫地进了主楼。帕甲站在院子中间,心情异常复杂。
这时,一名官差赶来,气喘吁吁地说:“帕甲大人,到处找你找不见,你怎么在这儿啊。”
“什么事儿?”
“恭喜大人,达札摄政王下了佛旨,您被任命为市政衙门的长官了。”
帕甲并不意外,他哼了一声。
“您赶紧去噶厦议事厅吧,各位大人都等着呢。”
帕甲从怀里掏出一卷藏钞塞到官差手里说:“你去回话,我马上就到!”
“谢大人。”官差说完,退了出去。
帕甲仰起头来,冲着天空吼叫:“苍天啊,阿爸,佛菩萨是公道的,我才不信命里注定,我才不信该死的等级制度,我不服,就是不服!……我到拉萨,今天,就是今天,我成为了贵族,不,是上上等级的大贵族……”他说着,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帕甲站在空旷的院子中间,显得很孤独!
做了一个月市政长官的帕甲好不神气,他今天来到布达拉宫的小佛殿里等待达札管家的召见。小佛殿里酥油灯闪闪烁烁,摇曳不定,很神秘。他见达札管家从里面出来,赶紧上前,关心地问:“管家老爷,听说达札活佛最近身体不太好?”
“身体还好,就是有些忧郁。”管家答道。
“活佛功德圆满,怎么会忧郁呢?”
“佛爷做了个梦,梦里他在新修的经堂里讲经,正当佛爷口吐莲花之际,突然经堂里的一根柱子断了。”
“这是不祥之兆啊。”
“佛爷也是这么说的。我明白,有个人,佛爷心里一直不踏实。”
“是扎西顿珠吧?”帕甲试探地问。
“热振虽然被除掉了,他的势力也土崩瓦解了。可是,以扎西为首的大小贵族心里并不顺服,现在僧俗各界都念着他的好呢。所以,佛爷吃不香也睡不香啊。”
“扎西的确是个后患。”
管家笑了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沙漠里洒下一盆水,草原上飘来一朵云,估计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对扎西不能不防啊,这个人诡计多端,太危险,必须斩草除根。”
此话正中管家心意,他问道:“他人已经离开拉萨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德勒府的少爷白玛就要迎娶康萨老爷家的女儿,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这是好日子,我得给康萨噶伦贺喜去。”
“对扎西来说是好日子,对我们来说也是好日子。”
康萨府内外热闹非凡。府门口,一位喇嘛率领着男方家族迎亲的男子马队,早已等待在那里。喇嘛手持一杆绘有神秘的九宫八卦图的“丝巴霍”小旗,驱鬼逐怪。一匹怀有小驹的牝马是新娘的乘骑,新郎乘骑的那匹公马也配好了精美的鞍具。
央宗正坐在房间里,她已经是一身盛妆,梅朵给她梳妆打扮,她拿起一件首饰往央宗身上戴。央宗拦住她说:“这么贵重,我不能戴。”
“有多贵重?你是康萨府的女儿,这个配得上你。”
“小姐,你和老爷能把我嫁给白玛……我已经夺人所爱,再要这些东西就太过分了。”
“不是要,是我送你的,我们姐妹一场,就算留个念想,戴上吧。白玛就要来了,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接走,不然,他会怪我的。”
央宗抑制不住,眼泪流下来,她一把将梅朵抱住,难过地说:“我不嫁了,我要回西康。”
“傻妹妹,说什么呢?你要不嫁了,白玛的心就伤透了,我的心也就伤透了。”
“小姐,你对我好,我对不起你。”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白玛带着迎亲的队伍进来了。梅朵冲过去拦住他说:“还没打扮好呢,白玛哥,你转过身去,不许偷看。”她拉着白玛的胳膊,白玛半依半从地把身转了过去。
梅朵回到央宗身边,替她擦泪补妆,她端详着央宗,满意后才说:“好了,白玛哥,转过身来吧。”
白玛慢慢转过身来,盛妆的央宗站在他面前,光彩照人,像美丽的度母一样。央宗娇羞地低下头,白玛有些不知所措。
“傻啦?白玛哥,看什么呢?”梅朵开心地问道。
白玛醒过魂来,从刚珠手中接过一支缠有五色哈达、小镜、绿松石等装饰物的彩箭,他将彩箭插在央宗衣领上。
“白玛哥,我的妹妹就交给你了,以后,你不许欺负她。央宗,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跑回娘家来告状,看我和老爷怎么收拾他!”梅朵笑着说。
“梅朵小姐,我把新娘接走了……”白玛不好意思地说。
“接走吧。”梅朵抓过央宗的手递给白玛。
白玛牵着央宗向房门走去,众人跟随而去。梅朵渐渐落在了后面,她在门口停住脚步,望着远去热闹的人群,想了想,退回房里把门关上了。
她伤感地倚在房门上,望着墙上白玛的相框,她伸手摘下一幅,结果手一抖,相框掉到桌子上。梅朵稳了稳心神,又伸手摘下了第二张照片,她看着看着,猛地把照片抱在怀里。
康萨府的院子里来了一些贵族、大喇嘛、官员等,他们都是来给康萨噶伦贺喜的,帕甲也在其中,他四下张望着,眼神中闪烁着邪恶。
央宗随白玛来到了院子里,她发现梅朵不在人群中,于是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她没有找到梅朵,却看到了塔巴,塔巴在远处的墙根下,可怜巴巴地望着这边。
康萨亲自送白玛和央宗出门,他假惺惺地叮嘱道:“闺女啊,去了德勒府,要虔诚礼佛,侍候公婆,带上娘家的哈达就带上了爸啦的祝福,你的心愿就会一一实现。”
“感谢爸啦为我所做的一切,祝爸啦万福安康。”央宗感激地说。
康萨将哈达披在央宗的脖子上,其他的亲戚也纷纷献上哈达。最后,帕甲的哈达也搭在了央宗的身上。仪式中,央宗再次从人缝中看到了塔巴,她突然跪到康萨脚下,诚恳地说:“爸啦,我有一个请求。”
“闺女,今天是你的喜辰,有什么话,起来说吧。”康萨说着,扶起了央宗。
“塔巴救过我的命,我走了以后,请求爸啦免去他的差役,赏他一个自由身……”
“塔巴?就是陪你一起来的那个石匠?”
“就是他。爸啦,女儿就这一个心愿。”
“这还不简单,你觉得他忠诚,就把他送给你,也算爸啦送你的嫁妆。”
“谢爸啦。”央宗冲石匠喊道:“塔巴大哥——,过来,快过来,老爷让你跟我一起走了。”
塔巴有些惊慌失措,在管家的吆喝下朝央宗这边跑来。
院门口,梅朵的仆人次旺牵着新娘的母马候着,他身上背着包袱,一脸的喜庆。帕甲凑到他身边问道:“次旺,捎给德勒老爷的礼盒带好了吗?”
“市政官老爷,就背在我身上,一刻不离。”
帕甲伸手摸了摸他的包袱,里面确实有一个方盒子,他放心地说:“送小姐去阿妈庄园,一路上辛苦了。”说着,塞了一张银票在次旺的袖筒里。
“谢谢老爷恩赏。”次旺高兴地说。
“那是多吉林活佛托人送来的贺礼,异常贵重。老活佛特意叮嘱,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德勒老爷,记住了。”
“记住了,亲手交给德勒老爷。”
帕甲满意地走了,他转过身去,冲不远处的两个年青喇嘛使了个眼神。喇嘛们会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