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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娜珍的心头之患(1)

转眼间六年过去了,时间到了20世纪40年代。扎西和刚珠带着骡马驮队从藏北收货回来,他们正朝拉萨缓缓行进。天空中传来的嗡嗡怪响越来越大,震耳欲聋。驮队驻足观望,一架美国C—47运输机拖着长长的尾烟,呼啸着飞过来。

刚珠惊慌失色,大声叫道:“阿莫啦[阿莫啦:藏语,表示惊讶,相当于“天哪”。

],天上是什么呀?”

伙计四散,惊呼:“妖魔啊,妖魔啊。天菩萨,天菩萨!”众人吓得跪在地上,向天空祈祷,嘴中念念有词。飞机轰鸣着从他们头顶而过,它的引擎已经起火了。扎西冲着大家喊道:“不要慌,不要慌,这是飞机,飞机!”

飞机拖着长烟向远处的山后扎了下去,随着一声爆炸的巨响,一股黑烟从山的后面升腾而起。刚珠缓过神来,他问道:“这就是飞机啊?它怎么飞这儿来啦?”

“应该是美国人的飞机。我听戏匣子里说,缅甸已经沦陷,内地通往海外的滇缅公路也被日本人切断了,国内急需的货物在地面上运不进去,就从天上运。”扎西边眺望边说。

“老爷,洋人用天上这家伙驮货?”

“对。他们用飞机在空中开辟了一条航线,越过喜马拉雅山,把盟国的军事物资运到内地去。这架飞机应该是出了故障。”

“这一头摔下来,飞机还能活吗?”扎西看着山后的浓烟,摇了摇头。

德吉知道扎西今天要回来,她坐在化妆台前,细心地打扮着。虽然六年过去了,但她美丽依旧,较从前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儿。

她的儿子阿觉已经六岁了,天真可爱。他见德吉在化妆,就从门缝里挤进来,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最后一下子撞到德吉身上。德吉手一抖,口红顺着嘴角涂到了脸上。阿觉坏笑地说:“阿妈啦,妖怪,阿妈啦是妖怪。”

德吉一把抱住他,逗他说:“妖怪专吃小孩。”她开始咬他的小胖脸。

母子俩玩够了,阿觉乖乖地给德吉擦脸上的口红,夸张地说:“阿妈啦,您可真香,您怎么那么香啊?”

“小滑头,又要喷我的香水。来,阿妈啦给你!”她拉过阿觉的小手,冲着他的手腕喷了一下。

阿觉故意做了深呼吸,陶醉地说:“法兰西,香奈儿。”

巴桑从外面进来,见他们母子正在玩,便候在了一边。德吉放下阿觉,起身问道:“巴桑,老爷到哪儿啦?”

“已经过了蔡公塘,说话就该进府了。”

“库房都腾出来了吗?”

“腾好了。”

“老爷在府上住不了几天就要去印度,八廓街的店铺上还短什么货,你把清单拉出来。还有,成都、丽江那边什么紧俏,要紧着那边走货……”

德吉一回头看到阿觉正把香水往酥油茶里倒,她大叫:“阿觉,你干什么呢?”

“香香。”阿觉认真地说。

“这不是吃的,你能淘出花儿来,快给我!等你爸啦回来打你屁股。”德吉抢下来说。

“我不怕,他拍了我的屁股,会拿糖豆哄我,还会让我骑他脖子上。”

“小魔头,都是爸啦给你惯的!”

德吉听到骡马进院的声音,便带着阿觉出来迎接扎西回府。她站在主楼的台阶上,左边是娜珍,右边是阿觉,仆人们也恭恭敬敬地等在那儿。刚珠进院,他和巴桑打过招呼,便快步来到台阶前请安:“大太太、二太太,扎西德勒。”

“一路辛苦了。”德吉说着,又朝外面望了望,疑惑地问:“老爷呢?”

“我们刚过了宇妥桥,就遇到白玛少爷和仁钦老爷,仁钦老爷偏拉着咱家老爷去他府上了。”

“这个格勒,什么事儿那么急?”

“说是有重要的事儿,门下也没敢问。”

“让大伙把货卸了,就歇了吧。”德吉说完,回头对恭候在那里的娜珍和阿觉说:“散了吧。”她转身回了主楼。

阿觉冲着刚珠跑过去,刚珠一把将他抱起来说:“小少爷,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东西了。”他跑到货包前掏出一个小木马玩具递给阿觉,阿觉开心地推着小木马在院子里满处跑,木马的翅膀上下摆动,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

娜珍站在台阶上,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快乐的阿觉,眼神里是嫉妒和仇恨。

格勒把扎西从路上拦下,请到了自己的府上,在没说正事之前,他点燃了一炷香,郑重地拜佛,然后把香插在香炉里。扎西、白玛、帕甲坐在卡垫上望着他。帕甲已经不是侍从了,他是穿军官服的六品警察连长,白玛则是藏军的排长。格勒转过身来,表情凝重地说:“日本人封锁了东部和南部沿海各地,内地的战局更吃紧了,到处是烽火硝烟,生灵涂炭,人鬼同泣啊。”

“我在藏北收货,听进藏的马帮说,青海西宁也遭到日寇飞机的轰炸,西宁城里一片火海,死了很多人啊!”扎西感叹地说。

“好在西藏山高路远,也许能躲过一劫,我等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姐夫,你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府,我就把你请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和抗战有关吧?”

“没错。你听说了吗?九世班禅行辕组织僧俗人众组成‘慰劳前线将士代表团’,携带大量金银手饰、氆氇,还有五千块银圆,千里迢迢,直接送往前线,表达抗日决心。五世嘉木样活佛发动拉卜楞寺所属各寺院、各部落僧俗民众捐献巨款,购置了三十架飞机,支援抗战。热振活佛觉得仅仅举行大法会诵经诅咒日寇还不够,我们也应该捐款捐物捐飞机,不为人后。”

“这是护国善举,我和热振活佛想到一块了,妹夫,德勒府先认捐一架飞机。”

“姨夫,我说得没错吧,爸啦肯定会答应你。”白玛高兴地说。

“我不在家,你小子和你姨夫俩背地里算计我?”扎西调侃地说。

白玛有些不好意思,笑嘻嘻地看着扎西。

“没想到,姐夫这么痛快,开口就是一架飞机,你知道一架飞机要多少钱吗?”格勒问道。

“不清楚,但德勒家出得起……尽我所能,略表心意。”

帕甲见他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话说:“噶伦老爷、德勒老爷,我有句话不敢不讲。”

“别藏三掖四的,有话痛快点儿。”

“我觉得,支援抗战,应该谨慎行事。”

“什么意思?”

“热振活佛心向祖国,世人皆知,他是西藏最大的亲汉派。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是摄政王了。”

“那又怎样?现在确实是达札活佛摄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僧,他整天除了念经,还能做什么?西藏的权柄依然操控在热振活佛手上。”

“可是……达札活佛身边也围着一帮人呢,势力渐长。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对中央政府阳奉阴违,私底下嘀嘀咕咕,想借内地战乱之机,搞西藏独立!”

“你什么意思,也想跟着他们活动活动心眼儿?”

“老爷,我只是给您提个醒,别因为支援内地得罪了他们……审时度势,这也是您教诲我的。”

“帕甲,你是不是腰包瘪掏不出钱啊,找借口?”

帕甲面带不快,不言语了。

“我知道你的家境,你那份,我替你出。”格勒又说。

帕甲心里不痛快,他回了一句:“老爷,您要这么说,我就谢您了。”

扎西想打圆场,欲言又止。他隐约感到帕甲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藏历铁蛇年春,热振活佛为消除不祥征兆,已经卸任回林周宗的热振寺静养去了,摄政王一职由他指定年迈的老师达札活佛暂代。达札上台以后,和英国驻拉萨商务代表黎吉生走得很近,也因此有了亲英派的名声。难道西藏的政局又要变了吗?

帕甲被格勒奚落了一顿,心中不满,他觉得格勒刚愎自用,低估了达札活佛,西藏的政局又到了动荡期,前景迷雾重重。他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为了万无一失,得再找一个靠山。帕甲想到了康萨,从前的藏军一团代本康萨,现在已经升任了噶伦。于是,他备了礼物,来到了康萨府。

管家引着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康萨噶伦正在和女儿梅朵拍照,他们的背景是一幅镶着达札摄政王的黑白照片的相框,康萨摆好了姿势,梅朵按下了快门。

管家上前禀报:“老爷,有人求见。”

帕甲上前行礼说道:“噶伦老爷,我从藏东来,是昌都多廓娃家的……”

梅朵依然张罗着照相,她让仆人搬过来一把钢管折叠椅,让康萨坐在那儿,然后把相机递给管家说:“我和爸啦合一张影,你来拍。”

“这……怎么弄啊,按哪儿?我不会啊。”管家为难地说。

“按这儿,一会儿我们站好了,你就对着我们按一下就行。”梅朵指着一个按钮说。

管家笨手笨脚,还没听梅朵说完话,咔嚓按了一下,乱拍了一张。梅朵不快地嚷嚷着:“笨死了,浪费胶卷!”

“梅朵小姐,还是我来吧。”帕甲上前说道。

“你会?”

“我也有个照相机,没有您这个新。”

“你来。”

梅朵回到康萨身边,亲密地搂着父亲,帕甲给他们拍照。咔嚓定格,抓拍时机恰当,构图合理。

康萨对他有了兴趣,问道:“你是昌都多廓娃家的?”

“是家中的长子。”

“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您上次去昌都巡视,家父在总管府给您瞧过病,您可能不记得了。”

“藏医多廓娃……我记得。”

“您那时候说,昌都的冬虫夏草是全藏最好的,但您去得不是季节。家父一直记着您这话儿,今年的新虫草收上来了,家父特地从昌都让我给您送来。”

康萨这时才注意他身边放着一个油布包,平淡地说:“难得你阿爸有心,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帕甲。”

梅朵扑哧笑了,她问道:“你怎么叫猪屎啊?”

“小姐见笑。帕甲是猪屎的意思,不雅,我小时候总病恹恹的,后来请活佛卜卦,就给我改了这个名字,说是好养能活。”

“嗯,你的名字好记。管家,留帕甲在府上吃完饭再走。”康萨说完,扭身回了主楼。管家伸手引帕甲去一侧的厢房。帕甲没动,望着康萨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达札的相框上,他若有所思。

格勒为了支援内地抗战,召集了很多贵族男女,在仁钦府举办了一次募捐活动。白玛喜欢年仅六岁的弟弟阿觉,把他举到自己的肩膀上说:“来,骑大马。”他驮着阿觉又蹦又跳地朝主楼走去。娜珍跟在他们身后,上下打量着他们两个,眼神复杂。白玛真是没心没肺!如果没有这个骑在你身上的小崽子,你就是德勒骨系的唯一传人,德勒家族的一切都属于你。而现在,全都改变了!白玛,我的儿子,你不忍,阿妈可不能袖手旁观,我要帮你夺回这一切,哪怕不择手段!

众人进了客厅,看到各家的仆人已经把成摞的银圆、成沓的藏钞摆在桌子上,大家纷纷入座,准备玩牌。格勒发表讲话:“打麻将,是爱好;打麻将兼打日本鬼子,是爱国。今天,各位论输不论赢,打牌输的钱,包括仆人打骰子输的钱,都放在这个募捐箱里。支援抗战,为国效力。”

白玛带头叫好,大家也纷纷叫好,众人情绪热烈。

格勒继续说道:“那就说定了!募捐箱在这里,就看各位牌桌上的造化了,开牌吧。”

大家再次叫好,纷纷打起牌来。

帕甲抱着募捐箱,来回巡视,准备收钱。募捐箱上写着:支援抗战,护国利民。扎西在一桌上玩麻将,德吉陪在边上。

娜珍心不在焉地玩着,不时地东张西望。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女仆背着睡着的阿觉穿过客厅,上了二楼,她的目光追随着阿觉,琢磨着。

女仆把阿觉背到楼上的房间,轻轻地放到床上。阿觉玩得太累了,他沉沉地睡着。女仆给他盖好被子,关好窗子,坐在地上也打起盹来。

娜珍又输了,她手边的银圆已经没了。娜珍来了豪爽劲儿,拔下头上的头饰说:“我要再输,就把这个也支援抗战了。”说着,她开始洗牌和大家又玩了起来。娜珍边打麻将边观察众人,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扎西、德吉、卓嘎和占堆。结果,她又输了。

“不来了,不来了,再这样爱国下去,我就得脱衣服了。”娜珍把头饰推到桌子中间说。

“您脱了一定有人看,爱国就要爱得彻底!”琼达说。

“小蹄子真是没羞没臊的,这个机会还是留给你吧。”

帕甲乐颠颠地来收钱,娜珍起身,琼达坐到了她的位置上。娜珍扫视一圈,见大家玩得正高兴,没人注意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帕甲拿着娜珍的头饰,追踪她的身影,若有所思。

娜珍来到楼上,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阿觉仰面朝天地熟睡着,女仆坐在地上也睡得很香。她左右环顾,见走廊里寂静无人,便悄悄地溜进了房间。

她走到床前,看着熟睡的阿觉,心中充满仇恨,她在心中暗暗地说:“我等了六年,今天是个好机会,仁钦府里人多手杂,现在下手,没人知道是我干的!阿觉,你别怪姨娘,你今生投错了胎,姨娘帮你转世托生去吧!”她伸手掐在了阿觉的脖子上。

阿觉动了一下,娜珍心里不忍,松开了手,她惊恐地看着阿觉,阿觉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娜珍狠了狠心,把一块毯子罩在阿觉的脸上,再次掐住阿觉的脖子。阿觉开始乱蹬,娜珍不忍目睹,把头扭到一侧,继续用力。突然,身后有人拽了她一下,娜珍一惊,回头张望。竟然是帕甲站在她的身后,娜珍神色惊慌,松开了手。

阿觉大哭,女仆醒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问:“小少爷,您怎么啦?”

“你是怎么照看孩子的,竟然睡着了。”帕甲训斥道。

女仆赶紧抱起阿觉,哄着。阿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娜珍惊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帕甲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大家还在打麻将,很热闹。娜珍胆战心惊地从楼上下来,她扫视房间寻找帕甲,却看见帕甲正在向格勒耳语什么,帕甲侧脸看了一眼娜珍,娜珍紧张得要命。

帕甲低声地对格勒说:“……我粗略地估摸了一下,现在应该有一千块大洋了。”

格勒不满,皱眉头说道:“这么少,这些抠门的家伙。”

娜珍以为他们在说自己,吓得忙回过身去,心跳不止。扎西突然出现在她身边,问道:“娜珍,你去哪儿啦?”

娜珍吓了一跳,赶紧掩饰说:“没……没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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