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赶到德勒府的时候,德吉已经哭成了泪人。他见德吉心情忧郁,关切地问:“阿佳啦,姐夫参加请愿活动,你怎么不拦他啊?”
德吉伤心地说:“他们只是去请愿,向热振活佛和噶厦说出自己的主张,他们不应该这样对他。今天是一场阴谋,完全是一场阴谋,你姐夫上当受骗了。”
“二弟,又是仁钦捣的鬼吧?”占堆着急地问。
“仁钦到现在也没露面。不过,据说他坐镇西郊大寺,自昨天晚上开始就已经布好了局。”
“你早知道啦?”
“才听说。”
“二老公,你快想想办法,把姐夫救出来啊。”卓嘎说。
“怎么救?”
“你是代本,手里有兵有将,还怕那老贼不成?”
格勒脸色一沉,郑重地说:“卓嘎,过去德勒府跟仁钦的矛盾是私人恩怨,阿佳啦和我们是骨肉至亲,我义不容辞地要帮阿佳啦。可现在,江村和仁钦的斗争是派系之争,是政见之争,我提醒过姐夫,不要搅和进去,可他不听,非要站在仁钦的对立面上。你现在逼我有什么用!”
“格勒,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德吉问道。
“暂时没有。”
“那……你姐夫关在里面,会对他动刑吗?”
格勒不好回答,不言语了。
占堆在边上着急,他说道:“二弟,你主意多,再想想。雪监狱虽然不是魔王的炼狱,可也不是人待的地方,别把姐夫弄出个好歹来。”
德吉难过,又哭了起来。
格勒望着伤心欲绝的德吉,他于心不忍,于是说:“阿佳啦,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
德吉抬起泪眼望着格勒,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你对这位姐夫动了真性情?”
德吉隐约感到格勒的话外音,她吃惊,逃开了格勒的目光,沉默了。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阿佳啦对姐夫能没真性情吗?你把阿佳啦当什么人啦?”卓嘎说。
“阿佳啦,时到今日,你可不能怪妹夫不顾全你的脸面!卓嘎,被押在雪监狱的那个男人,他不是我们的姐夫!”
“什么?”
“他是姐夫的替身,是姐夫的影子。”格勒一字一板地说。
“格勒,你怎么说这种话?”德吉吃惊地说。
“阿佳啦,卓嘎看不出来,大哥也没看出来,但他瞒不过我的眼睛。这个姐夫是假的,难道你也被他蒙骗了吗?”
卓嘎和占堆闻听此言,傻了。德吉一阵紧张,出现了妊娠反应,开始呕吐。女仆端着铜盂跑上前侍候着,德吉不停地吐着酸水。
卓嘎惊呼:“阿佳啦,你怀了……你怀了他的孩子?”
德吉顾不上理她,继续吐着。格勒端坐在卡垫上,向仆人伸手,仆人赶紧递上酥油茶。他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早在仲吉夏宴的时候,格勒就对麻将桌上的德勒少爷产生了怀疑。也因此,他有意安排了扎西与娜珍在尼姑寺的一夜风流,彻底解开了扎西的身份之谜。可是格勒并不想戳穿这个秘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要德勒少爷在,德勒府就不会被人瓜分,德勒和雍丹两府之间因血缘关系建立起来的联盟就不会垮掉。在拉萨弱肉强食的贵族圈子里,他们必须抱团对外,才能站稳脚跟,一兴俱兴,一亡俱亡!
旺秋确认了扎西被抓进布达拉宫的监狱后,径直来到仁钦府。仁钦噶伦一见他,便问:“你是来领赏的?”
旺秋弯腰行礼,说道:“啦嗦。老爷扎西德勒,您的记性可真不差。”
“急了点儿吧!德勒府的那位少爷刚逮进去,我还没腾出手呢。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倒想问问,换了你,该怎么处置德勒府啊?”
“噶伦老爷,您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吧?”
仁钦没言语,询问的目光看着旺秋,鼓励他说下去。
旺秋继续说道:“现在就把德勒府给封了。”
“还有呢?”
“按我们从前商量好的,把德勒府的财产分成三份,您一份,我一份,噶厦政府留一份,献给将来的十四世达赖佛爷。德勒府哪个庄园好,哪块牧场肥,哪个封地的奴仆能干活儿,我当了那么多年的管家,心里太有数了。噶伦老爷,下面的事儿,您就交给我办,保您满意。”
“我想起来了,你还要娶次仁德吉?”
“对,这次我要给她当回主子。”旺秋心得志满地说。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裤裆里那点事儿,你可真是条公狗!”
“我还真是属狗的,不过是条聪明的狗,知道寻自己真正的主家。”
琼达抱着拉萨犬正在旁边玩,她插话说:“跟狗比,你也配?狗疯了都不会咬主人,你呢?”
旺秋脸色一沉,说道:“小姐,我这是弃暗投明!”
仁钦突然变脸,大声地说:“你这是挑拨离间!”
旺秋一愣:“老爷……?”
“你以为我不知道!江村孜本和德勒少爷他们根本就没想杀我,所谓的逮捕我,完全是你的诓骗之词,你有意激化我们的矛盾,是想借我的手灭了德勒府,以解你心头之恨。”
“我是有点儿夸大其辞,可是,您不是也达到了您的目的。”
“要不是听信你的挑拨,我犯得着大动干戈吗,我儿子洛桑也不会死于非命!你这混账东西,还敢来讨赏!我看你是找死!”
“老爷,您不能言而无信啊?”
仁钦哈哈大笑,他说道:“狗奴才!跟我谈什么信与不信……琼达,你说怎么处置他?”
“杀了!给我二哥偿命。”琼达轻描淡写地说。
旺秋闻听,有些惊慌。
“他这条贱命能偿我儿洛桑吗?一钱不值的东西!”仁钦伤心地说。
“唉,不能让他死在我们院子里,为他这条狗命还得赔德勒府一根草绳子,不划算。爸啦,我看,把他送回德勒府,让德勒府的少奶奶收拾他。”琼达说完,又扭脸冲旺秋说:“瘸子,你家少奶奶还不一刀一刀把你的皮剥了。”
旺秋恼羞成怒,他大骂:“仁钦老贼,你……不得好死!”
仁钦大呼一声:“管家,听小姐的吩咐,把这狗奴才捆了,送到德勒府去。”
管家一挥手,几个奴仆朝旺秋冲了过来。旺秋脸色大变,他见台阶下面放着柳筐和铁叉子,便直奔过去,抡起叉子朝仁钦刺去。琼达一见,吓得蹿出去老远,仁钦却纹丝不动。几个奴仆也操起家伙,将旺秋团团围住,乱棍之下,旺秋被打得血流满地,一命呜呼。
仁钦厉声地说:“拖出去!弄点儿黄土,把地上的脏东西垫一垫,看着让我恶心!”
白玛心事重重地朝德勒府走来,他刚踏进大门,就见刚珠带着几个仆人正在收拾院子。众人见到白玛,纷纷躲避,蔑视地看着他。刚珠气不打一处来,夺过奴仆手上的扫帚冲到白玛面前,故意扫得乌烟瘴气,拦住他的去路。白玛根本不理他,绕着走。
刚珠叫住他:“唉,你走错地儿了吧?你不是喇嘛吗?喇嘛就该回寺待着去。噢,换了一身皮,你现在成了军曹,当兵的,我们这儿庙小,搁不下你,赶紧走吧。”
白玛没搭话儿,继续走向主楼。
刚珠气不过,骂骂咧咧地说:“你这人脸皮怎么那么厚,怎么扫也扫不出去!”
白玛突然一脚把刚珠的扫帚踩住,怒视着他。
刚珠也不甘示弱,冲他吼道:“还瞪眼睛!你以为你是大眼金刚啊,你把脚抬了,抬了!”
白玛怒视着他。
“我抡你,你信不信?”刚珠气愤地说。
白玛一把将他推到一边,转身直奔主楼。刚珠倒退了几步,差点儿摔倒,他恼怒地说:“敢跟我来横的。”他转身气急败坏地冲身边的奴仆命令道:“跟我屋里去!一会儿,少奶奶一声令下,咱就把这狼崽子打将出去!你们谁都别手软,想怎么解恨就怎么招呼。”
奴仆们也很气愤,撸胳膊卷袖子跟在刚珠后面上了主楼的台阶。
白玛沿着走廊来到了佛堂,他推门进去,看见德吉颓废地坐在卡垫上。白玛来到她面前,摘下军帽,双膝跪下说:“我回来了,是打是骂由您!”
德吉扫了他一眼,缓缓地站起来说:“这是哪位军爷?您这一跪,我可受不起!”她说完,走到一边,背对着白玛。
“我知道您怨我,今天在布达拉宫下面,是我主动请缨去逮捕老爷的,没有人逼我。”
德吉转过身来,仇恨地盯着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在外面的威风我看见了!你到我的家里来也逞威风吗?!来,你把我也抓进去,动手啊!你的人呢,你的人马呢?让他们都进来,把我们都抓走,去邀功请赏吧!”
白玛目不斜视,挺着挨骂。
“你爸啦刚把你从那座监狱救出来,这才几天哪,你的伤好了,反手就把他送进去了,你还是个人吗!”
“你骂吧,打我也行,您消气了,我再说。”
“我跟你犯不着。我凭什么打你骂你,你又不是我儿子,谁知道你是哪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杂种!”德吉说完,抬腿就走。
白玛爬前两步,一把抱住德吉的腿,大声地叫道:“阿妈啦,您不能走。”
德吉听到“阿妈啦”,她一激灵,但还是用力甩他说:“滚开,给我滚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玛大叫:“阿妈啦,您就是把我碎尸万段,我毫无怨言,可您听我把话说完!”
“好,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说吧!”
“是谁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我不会忘的,雪监狱给我留下的伤痛,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上。正因为如此,今天我才要亲自去抓老爷,我是为了报恩哪!”
“狡辩!”
“我在进城的路上才弄清楚,藏军的行动是对付请愿活动的。我派边巴回府上报信,但晚了一步,老爷中了埋伏,已经无路可逃,我不去动手,也会有别人动手,结果完全一样。现在,我亲手逮捕老爷,老爷可以免受皮肉之苦,至少,那些兵士不敢对他横加刁难。还有,利用此事,我可以博得代本大人对我的信任,这个目的我已经达到了。康萨大人留我在雪监狱驻守,负责看管犯人,这为下一步营救老爷创造了条件。阿妈啦,难道我做错了吗?”白玛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德吉明白了白玛的一片苦心,也已热泪盈眶。她仰着脸,任泪水尽情地流。
白玛从德勒府带着酒肉回到了雪监狱的看守房,他请藏兵和狱卒吃吃喝喝,跟他们拉关系。藏兵一边用木碗搓糌粑,一边说:“怎么这么香啊,光闻着就顶饿,我老婆磨的糌粑就没这味儿。”
白玛给大伙倒酒,他笑着说:“这糌粑是我爷爷专用的,他就好这口。里面不光是青稞,还有芝麻,直隶府产的;山东花生,山西核桃,都是北平一家商号贩过来,专门孝敬几位噶伦老爷的。”
“咱也跟噶伦老爷沾光了,好吃,真好吃。”狱卒开心地说。
“这顿是解馋了!兵营的老爷们都克扣军饷,庄园也不给我们带够吃食,在这儿当兵饥一顿、饱一顿的。他妈的,多长时间没给我们肉吃了,我都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了。”
“白玛公子,你跟那些贵族少爷不一样,你把咱当兄弟看。”
“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算不了什么。其实,我也有事儿求你们。”白玛试探地说。
“你说,别见外。”
白玛面露惭愧之色,吞吞吐吐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把我爸啦亲手抓进来的。为这事儿,我在府上没脸做人,我阿妈晚上要过来送饭送铺盖,我答应了,你们得行个方便。”
“这针鼻大的事儿,算不了什么,咱西藏监狱的规矩你不知道啊?犯人得自己解决吃的用的,咱监狱只管押人,不管吃饭。”
“要是犯人没有家呢,谁给他们送饭,不能饿死吧?”
“到了饭口,给他们戴上铁枷,放出去沿街讨饭。唉,你在街上没看到过?”
“见过,见过。噢,是这么回事儿。”
“白玛少爷,你阿妈想来就来,咱说了算。”
当天夜里,德吉、刚珠带着四名仆人拿着铺盖、碗罐,朝布达拉宫而来。德吉不放心,她问道:“刚珠,都准备好了吗?”
“少奶奶,您放心。德勒家的人打仗斗狠不在行,但对少爷和您的忠诚没的说。我都安排好了,府上和庄园的人也都发了家伙,他们三更天就到。”
“你安排了多少人?”
“三十多人,个个身强力壮。”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雪监狱的大门前,刚珠上前敲门,德吉和四个仆人紧张地左右张望。藏兵打开大门,探头出来,见是德吉等人,开门迎进。德吉等人随藏兵进了雪监狱,白玛在牢房走廊的拐角处为他们望风。德吉走近牢房,看到了戴着刑具的扎西,她心里很难过。
藏兵上前把牢门打开,刚珠赶紧给他塞了一卷藏钞说:“辛苦了。”藏兵开心,嬉皮笑脸地走了。
扎西见德吉走进牢房,轻声地说:“你来了。”
德吉心情难过,没言语。等刚珠带着仆人把铺盖、吃的、喝的送进来,又离开后,德吉才扑上去,上下打量扎西,伸手在扎西身上到处摸索。
“摸什么,摸什么啊?”扎西问。
“他们没打你吧?”
“没有。”
“没有就好,我担心死了。”
扎西故作轻松,拍了拍胸脯说:“这身子骨,棒子敲两下,我没事儿,棒子非断成三截不可。”
“行了,又逞能。”德吉说着,警觉地看了看外面,低声地说:“今晚我们就接你出去。”
扎西不明白,疑惑地望着她。
德吉上前把铺盖打开,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枪,递给扎西说:“这个留给你。”
扎西一激灵,赶紧把枪藏起来,问道:“你要干什么?”
“劫狱。”
“就你……还有刚珠,还劫狱?”
“是白玛出的主意,我们都计划好了。”
“白玛多吉?”扎西吃惊地问。
“对。这孩子真让我意外。原来他主动要求去抓你,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营救你。……等出去,我再慢慢跟你说。”
“我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呢,我这个伤心哪,白玛不错,还会玩苦肉计。不过,苦的是我,不是他,他那一脚把我的脸踩的,再使点劲儿就踩扁了,我这嘴巴子现在还疼呢。”
“你别嘻嘻哈哈,我跟你说下面的计划,三更天以后,白玛把外面那些人灌醉,我们家的仆人就冲进来,把你劫出去。然后,送你去色拉寺的麦扎仓,他们一直支持江村孜本,我已经派人去联络好了,麦扎仓会把你保护起来。”
“你……这都是白玛和你计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