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书
父亲有一只小木箱,从我记事起就常年锁着。算下来有40多年了。父亲是h纺织厂的老厂长,他还在任的时候,每逢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就打开小木箱看一阵。于是,他凝重的眉宇就舒展开来。自从他离休后,似乎打开小木箱的次数比以前更勤了。有时报纸、电视台报道了哪儿又惩治了脱离群众的贪官污吏,他就打开小木箱看一阵,之后便叹声连连。有时,几个要好的叔叔、伯伯来家小聚,父亲就把他们邀到他的卧室,还倒插上门。我猜想,父亲一定在亮他的“宝”啦。随后,就传出一阵阵争论声。待大家分手,还一个个面红耳赤。
父亲病重之后,就把我叫到他的身边,把小木箱的钥匙交给了我,说他风风雨雨工作了一辈子,没给晚辈造什么福,唯独留下这么个小木箱,里面的东西不知算不算文物什么的。并嘱咐,他“走”后再打开。给儿女留个遗念吧!
父亲过世100天的时候,我同弟弟妹妹们一同为他扫完墓,就觉得是打开父亲的小木箱,展示他“宝贝”的时候了。
大家都提心屏气,睁大了眼睛。
开箱是神圣的,也是神秘的。当数双目光像探照灯聚光到小木箱上,我拿钥匙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40多年前的风尘打开了,40年前的风雨似乎再现眼前。小木箱里规规整整躺着一顶父亲文革时戴过的高帽子,大约有二尺多高,帽子上还歪歪扭扭写着“走资派牛文斌”六个大字,牛文斌三个字还用红笔打了叉。木箱里还有一篇父亲写得回忆录《戴高帽的日子里》。于是,我们姊妹们便传看了这篇文章:1966年9月初,文化大革命像一阵怪风,刮到了纺织厂。当时我是厂长,风头直对着我扑来。因风尘弥漫难以睁眼,不知哪位“好心人”给我戴上了一顶蒙头盖脸纸做的白帽子。这顶帽子本来可以挡风,结果起了更加招风的作用。为啥招风?因为帽子太高了,戴在我头上,再加我一米八五的身量,简直像举在半空中的纸人。形象怎样,我自己没有感觉,只是观众议论,说我像个“吊死鬼”,冷眼一看怪吓人的。实际上,单凭这顶帽子高得出奇还不算很惊人,加上帽子上“走资派牛文斌”六个大字,就更加镇人了。我记得戴着这顶帽子游街的时候,路旁的人简直像看耍猴的。
自从我戴上这顶高帽子,挨批斗受折磨整整三年,其苦难状况随着时光消失了,唯一记在心里的是修锅炉。修锅炉本来不是多大的事,可在我当时的处境下就有了文章。
我原本是天天研究纺织质量和产量的人,对单位的锅炉好烧不好烧的事一无所知,从来没有人向我说过。
皆因高帽子一戴,成了牛鬼蛇神,当起了厂里的勤杂工,这才有了与锅炉见面的机会。
修锅炉这件事,是在“运动”展开后的第二年初冬出现的。当时,我正提着泥桶逐屋盘火炉子,听说有座小锅炉多年没有烧开过一炉水,就感到新奇,忙贴近锅炉查看。这时一位车间主任走过来对我说:“你在厂里当领导多年啦,从未见你管过这种事,今天你来了,看看这个小锅炉为什么总是烧不开一锅炉水呢?”
我接受这项任务以后,立即打开炉门仔细观看,并且点火试烧,越看越明白,从而联想到我年轻时在农家得到的一点盘灶知识。当时,我家的灶膛不好烧,点着火的柴往灶膛一塞就灭,要不就是光冒烟不见火。对此,我父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在邻居家请来一位老瓦匠师傅。瓦匠师傅一看,立即说:“你这灶膛过火处有挡头,可能过火上边的土坯坏了。”父亲一听,随手把灶台上的铁锅搬掉,一看,就是过火处上边横盖着的那土坯塌了下来,挡住了烟气的顺流。改修后,立即好烧了。
瓦匠师傅在指点父亲修灶膛时,说了一句瓦工技术话“远隔山,近隔柴”,意思是灶膛内有障碍,点不着火。炕洞和烟囱内有障碍,烟气不通顺,必然返烟。
我当时才十来岁,听到这种瓦工语言,并不在意,要不是遇上修锅炉的事,早把这种技术语言丢到天外去了。于是,针对小锅炉的毛病,正和“近隔柴”的道理相吻合。小锅炉就是添上煤以后,光见混烟,不见火苗。围绕这个难题,我仔细观察了炉膛内的构造,断定是灶膛上端两膀阻烟,根在制造不合格。本来锅炉上顶应是“窝头”形,下大上小,与烟囱形成喇叭状,使烟气畅通顺流,可这个小锅炉不知是哪个外行人设计的,锅炉上顶与烟囱形成了倒反的“丁”字,烟不能顺通,反复在炉膛内混转,致使炉火无法兴旺。
针对这个毛病,我使用了土法,用泥土把灶内的上膀尖抹成了偏圆形,与烟囱口形成喇叭状。经过点火试验,完全成功,不大一会儿,锅炉的水沸腾起来,观者无不叫好。
小锅炉修好以后,又引来了新的任务——前纺车间地下暖气洞也不好用,每逢点火就到处冒烟,连烧火的工人也呛得站不住脚。经过我的检查,都是因为烟不顺造成的。前纺车间地下的过火洞有障碍,设在房后的烟囱问题更严重。烟囱通常是下粗上细的圆筒形,可房后边这个烟囱是方塔形,虽然表面显示下大上小,实际上是每收缩一节,烟囱内就缩进半个砖,整个烟囱有五六节都是向内缩进半砖,使整个烟囱成了倒装的台阶,使烟气步步受顶,节节碰头,根本达不到烟气畅通,自然形成到处返烟,炉灶内的火苗也旺盛不起来。
经过我跟靠边站的诸位伙伴一齐动手,把烟囱修改以后,宿舍里的暖气增强了,屋内的空气也没有熏人的煤烟混杂了。
修好锅炉和暖气洞以后,接着我又带领诸位伙伴为厂里盖起几间职工新宿舍。事后我想,要不是年轻时在家学习了点瓦工技术,怎么会在此时此地显示这点技能呢!再说,我要不是戴上走资派的高帽子,哪能有演出这场戏的机会。真是无巧不成书,历史上难得的奇闻呀!
读完父亲的这篇回忆录,更觉这顶高帽子不一般了。
后来,我把这顶高帽子拿给一个文物收藏家看。他一眼就看上了,硬要出十万元高价收购。并说,这可能是文革留下的唯一的一顶高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