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年间,有一个落魄书生流落到湖州一带,终日靠卖画为生。这书生姓骆,叫家营,画得一手好山水画,笔墨浓淡之间很有意境。他的画看人而卖,富商巨贾要他的画,银子自然得多出点;而一般平头百姓如果没钱,只要欣赏他的画,一两文钱意思一下也可将画拿走。一时间,湖州到处有他的画。
骆家营画画的名气越来越大,终于让湖州知府知道了。湖州知府姓蒋,名文彬,在京城做过翰林,也是个大学士,所以对好画自然也不会放过。其实部下给他送过骆家营的画,他把玩之间,觉得画很有风骨,便想见见骆家营其人,顺道也想让骆家营给他作一幅画。这天,骆家营被带到知府大人家宅的后院,蒋文彬正在躺椅上品茶,见骆家营上前给他行礼完毕,就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要骆家营落座。
蒋文彬先是夸奖了一番骆家营的画,然后话锋一转,要骆家营现场给他作一幅画。手下赶快将笔墨纸砚准备了。哪知骆家营却站起身来,对蒋文彬深深作了个揖,赔罪道:“启禀大人,请恕小人今日不能作画。小人作画,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啊。小人自幼多病,七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差点丢掉小命。幸遇一位江湖郎中,说小人只需和他学作画,即可治病。于是家父便留那郎中在家里住了三个月,教小人作画。没想到,病还真的好了。所以,小人作画的功夫,也就是这样来的。不想现在小人一事无成,只有靠大伙儿抬爱,卖画换得几两银子以度残生。”
蒋文彬先前听骆家营拒绝作画,脸上已有怒色,不过再听他细细道来,倒也充满好奇。“那你说说,今日为何不能作画?”
“启禀大人,是这样的,为师教小人作画,其实练的是一门强身健体治病的功夫,提笔涂墨山水间,暗合五行八卦,讲究的是心念意作,循时而动。所以说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却是不能作画的;而每日的子时和午时,也是不能作画的。不然有违天地之造化,病体就会发作……今日正是十五,而此刻也临近午时,还请大人恕罪啊。”骆家营说完又拱了拱手。
蒋文彬听到这里,已面带不满之色,心想,什么狗屁!你这臭书生该不是给我拿架子吧?什么初一十五、子时午时的,作个画哪有这么多怪讲究。你这呆子大概是想要我多给你一点赏钱吧。想到这里,他一摆手,手下端来一盘银子,放在桌上。骆家营一看这情形,知道糟了,赶忙跪下,说:“小人的画不值钱啊!”
“可本官的话值钱!不要不识抬举!”蒋文彬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骆家营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人、大人饶命啊……小人句句属实,如果大人今日非要小人作画,那小人必死无疑啊……还请大人饶命,宽限小人明日再给大人作画……”
蒋文彬听得莫名其妙,画画会画死人?所以先犹豫了一下,可马上又想到,不行!自己堂堂一个知府大人,要一个草民画张画,却遭到推三阻四的,这要传了出去,自己的脸面还往哪里放?再说了,画张画就会画死人,唬谁呢?看来这个骆家营是个刁民,不给他一点厉害瞧瞧,他大概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于是蒋文彬沉下脸来说:“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为老爷作张画会怎么个死法?来人啊,笔墨伺候!”
骆家营早已瘫软在地,下人们将他架到画纸前,把笔塞到他手中。骆家营哀叫道:“大人,真的会死人的,可不能啊……救命啊……”
蒋文彬皱了眉头,厉声道:“你到底画不画?我告诉你,你今天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你若是不画,违抗了我的命令,也是死!况且,我还听说,你还有个刚娶过门的媳妇,你大概不想让她也陪你一道去死吧?”
听到这里,骆家营一个哆嗦,赶忙振作起精神大声说:“我画,我画!”骆家营将笔吸满了墨,按蒋文彬的要求,在纸上挥毫而作。
蒋文彬要骆家营画的是一棵树,名为摇钱树。这幅画,是蒋文彬想送给两江提督贾仁光的寿礼之一。这贾提督是提携蒋文彬的恩师,平时嗜画如命,做学生的蒋文彬自然心里有数。
眼看骆家营笔下的一棵苍劲有力、意趣盎然的树就快完工,可这时,大汗淋漓的骆家营却突然显得气若游丝。在一旁的蒋文彬也看出一点名堂来了,可他更关心的是骆家营能不能在咽气之前画完画,因为这幅画,实在是太有水准了,看来呕心沥血之作就是不一样。还有几笔就完了,可骆家营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捏着笔,硬是抬不起来了。蒋文彬在一旁不停地催促着,可也是干着急没办法,总不能自己提着他的胳膊去画吧。突然,骆家营胸口一颤,口中喷出一坨鲜血,正吐在未完成的画上。
“啊?你、你、你……”蒋文彬叫苦不迭,继而恼羞成怒,心想这幅画眼看就快完了,这下可彻底毁了。
骆家营闭了闭眼,然后颤声说:“不碍事……不过,要麻烦大人派人去寻些金箔纸来,烧化了滴在这血里,就不碍事了……”蒋文彬马上派人去办。说也奇怪,烧化的金箔纸融在血里,一会儿血迹就消失了。骆家营把笔蘸下去,将这些金箔纸血化的东西都点在片片树叶上,这样整棵树看起来反而更显得虎虎有生气。
蒋文彬自然是看得笑逐颜开,而骆家营此刻却大叫一声,掷落画笔,一头栽倒在地。蒋文彬将这画左看右看,觉得比刚才画得还要好之百倍,心里直叫捡了便宜。待他把画收藏好后,见骆家营还卧在那儿,便走过去试了试他的鼻子,还好,没死,就叫手下用凉水泼醒骆家营。
奄奄一息的骆家营被下人们架着,向蒋文彬拱了拱手,说:“大人,小人画也画了,恐怕也活不过今夜子时了,看在画的份上,还请大人派人送小人回家,和老婆团聚一下也好……”蒋文彬摆摆手,下人们就将骆家营抬回了他的家。骆家营媳妇看丈夫这样回来,自然哭得昏天暗地。听说,当晚子时,骆家营就咽了气。几天后,他媳妇也走了,听说改嫁他乡。闻者无不动容。
当然,蒋文彬是不管这些的,这些天来,他都在欣赏骆家营拼死画的那幅画。那幅画真是太妙了,画上的树好像是活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树都是立体的,如果有风吹来,似乎都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更妙的是,如果凝视树叶片刻,竟会发现好多树叶都能发出金子般的闪光,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摇钱树哦!宝贝是宝贝,只是可惜,骆家营死了,不然一定要他再多画几幅……不过,死了也好,死人的画更值钱,这就是孤品了,贾提督一定会喜欢的。蒋文彬乐得几天睡不着觉。
贾提督寿筵那天,蒋文彬献了那幅画。贾提督果然很喜欢,叫大家都看了,品头论足一番,都说好好好,就挂在书房了。可没过几天,出大事了。原来贾提督在书房让人给杀死了。
这两江提督的官可不小,要暗杀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皇上震怒,责刑部查办。可刑部姜大人率一帮高手忙里忙外查了一个多月,硬是没查出头绪。贾提督是被利器多处刺伤而亡的,验伤口之处,应为飞镖所为,可将贾提督尸首浑身上下查遍了,也没找到一枚飞镖。这可就怪了。室内也无搏斗痕迹,贾提督死时面露惊恐之色,应是突然之间遭到袭击,可当时门窗都无异样,他又在哪里受到惊吓呢?百思不得其解的姜大人这天在贾提督的书房内低头踱步,一抬眼,正看见壁上的一幅画,不禁大吃一惊。
这幅画正是蒋文彬送给贾提督的摇钱树。贾提督寿筵那日,姜大人也曾见过那幅画,当时还为画上的那棵神采奕奕的摇钱树暗自叫过好。可现在的这棵摇钱树究竟怎么了?暗淡无光不说,一夜之间好像树叶枯黄了不少,也掉落了不少。难道这棵树真的是活的不成?可要说它是活的,那它的落叶又掉到哪里去了呢?姜大人凝神查看,冥冥之间,突然发觉片片树叶中竟透露出金属的寒光。姜大人眼皮一跳,赶快命人取下那幅画,用铁箱子锁了。“这是死画,有邪气。”姜大人对手下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落叶飞镖’这回事?说起来,这是一门传说中极厉害的功夫,先将凶器隐匿于死画中,然后随机关发动而显身,不过现在很难见到了,贾提督正是被它所杀。你们也看到了,这幅死画中的落叶掉了不少,却正是机关发动,落叶变成锋利无比的飞镖,杀人于无形之中……”姜大人一指铁箱子,好像这个案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了。
既然定案贾提督是被死画所杀,那献死画的蒋文彬就脱不了干系,抓进监牢一顿死打,供说了此画来历。当说到作画者骆家营为作此画先吐血后身亡的细节,姜大人连连顿足道:“糊涂啊糊涂!这不是死画又是什么?而且这幅死画的邪气还不是一般的重,它染了死者的血啊!我说你也是堂堂的知府大人,见多识广,怎么就被这死画糊弄了?糊涂啊糊涂!”蒋文彬惊恐万分,羞愧难当,自知死罪难逃,不等朝廷发落,自己便在狱中撞墙而死。
贾提督之死的案子终于有人做了交代,朝廷也就不再追究了。过一段时间,除了茶余饭后多了点谈资外,大家也都淡忘了。这年春天,长白山脚下冬雪初融,一前一后两匹健马疾驰而来,后面马上的男子对前面马上的女子喊:“小妞子,等等我呀!”原来这男子正是骆家营。
两匹马跑了一截才歇息下来,那唤作小妞子的女子转过头来,原来就是所谓的骆家营的新媳妇。小妞子说:“家营哥,怎么不跑了?”“累死了,累死了,歇歇吧。”骆家营说着翻身下马,找块石头坐了。“哎,我说小妞子啊,我一直搞不明白,以你的功夫,杀贾仁光和蒋文彬这两个狗贼绰绰有余了,干吗还要整那幅画出来?够费劲的。”
小妞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让那两个狗贼一块儿死,一箭双雕岂不更好?再说因为我们这样设计,朝廷才不会深究,我们岂不自在?”
骆家营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妙。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那无形的飞镖是怎么回事?”
小妞子笑了:“那是冰镖,遇到血,融化了就看不到了。”骆家营恍然大悟。小妞子说:“不过要说起来,整件计划,其实你的功劳最大。”骆家营就羞红了脸,说:“我哪有什么?我不过是个画家,画了两幅画而已,我也不会功夫……”
“嗨,你这两幅画还了得?整个江湖都传遍了,说出了一个善使‘落叶飞镖’的大侠,哈哈——”
“这还不是你导演的好?先要我画一幅枝叶茂盛的树,然后等蒋文彬送给贾仁光,在你杀掉贾仁光之后,就再要我画一幅掉了落叶的树,把原先那幅画换回来。再然后,你又在江湖上广为散布关于‘落叶飞镖’的传说,是傻子都被你搞聪明了。”
小妞子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说:“不过要谈到演技,我可真佩服你,在这世上,可再没人装死有你装得像!”
骆家营又红了脸:“还不都是你逼的。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说正事。你不是答应过我,等我帮你除掉这两个狗官,报了家仇,你就嫁给我,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嫁啊?”
小妞子的脸上也飞起了红云。她一提缰绳,说:“那你来追我呀,追到我,就嫁给你——”
两匹马在长白山脚下又风驰电掣般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