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铮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他又动摇了,犹豫着是否给江梓电话,若火车没有误点,现在已到站,想必她已经等在火车站了。但掏出手机时,他再次打消了念头,没必要,他和江梓之间,若她决定等,就让她等,若决定走,便随她走。许文铮曾走到生死的临界线,也没给过她电话。
那是许文铮和江梓见面的第十二年,出发前一天,许文铮出了车祸,他在一阵巨大的震动后陷入黑暗,那黑暗深得他失掉概念,等他终于爬上来,撑开眼皮见到一丝亮光,已是好几天后。他看见白色屋顶和四壁,看见吊瓶,看见坐于床前的妻子肖洁薇,恍如隔世。他张了张嘴,唇扯开了,但喉咙贴住了。肖洁薇凑近前,轻轻拍着他的肩:“你醒了?”声音含着哭腔,许文铮喉口涌起一股热气,那瞬间,他对负了这女人的愧疚从未有过的强烈,若不是疲累过度,他一冲动可能就将自己和江梓的事和盘托出了,因为在跌入暗时,他梦见自己是和江梓见面的山上跌下去的,江梓站在山顶,不住地呼喊,指点他攀住哪块石头爬上山。而肖洁薇在山脚下某个地方,同样喊着他,让他离开那座山,后退,说只要离开山就会看见房子,有房子就会有亮。最终,许文铮选择上山。
那几天,许文铮尽量让自己忘掉那个约会,试着和肖洁薇谈话,她总守在床前,他们有很多时间谈,但他和她的话题总是愈扯愈远,以致谈到最后变成各说各的。他无法和肖洁薇谈下去,她也表现出不耐烦,认为他总说些不靠谱的,说他硬要扯什么又远又飘的东西,倒把实实在在的日子忘了。许文铮止了话,他认为肖洁薇说得有道理,自己是活得有些飘,但他竟着迷那种飘浮的感觉,他又想起江梓。
若是江梓在,知道他这次差点丢掉性命,会有一番关于生命与人世的感叹吗?会和他探讨人的存在与意义吗?以他们的方式,浅薄也好,浮夸也好,故作深沉也好,总算对了解人世做过努力。当然,他们不能人前谈,仍需要一个秘地,最好是背对烟火,把自己放得远远的。
江梓不在,许文铮就盯着输液瓶发呆,被意义这个词缠住了,绕得他发晕,意义变得面目模糊,最后,干脆简化成最直接的现实,这次活下了来,该算是幸运的吧?为什么活着就是幸运?这次若死去了,又能怎么样?似乎也就这样了,除了对家人有影响,对于自己对于世界毫无影响。这样想,许文铮不单绝望,反而豁然开朗,有些风清云淡的畅快,他彻底打消了给江梓电话的念头。
江梓那天很准时到了山洞,在山上守了几天,收拾帐蓬下山,没给许文铮电话。明年她还会来,若他在就在,若不在也许以后都不会在。
第十三年,许文铮准时到山上,坐在洞口等江梓,日未落,江梓就来了,许文铮走过去接她的背包。那天晚上,他们打着很亮的充电提灯,江梓带了竹筒做竹筒饭。吃饭时,许文铮拿汤匙刮竹筒里的饭,江梓凑近前,看到他的发,伸手掀了一下,说:“你有这么多的白发了?以前倒没发现。”
许文铮说:“这两年刚刚长出来的,年岁大了。”
感觉许文铮语气有点低沉,江梓呵呵笑起来:“你不会想跟别人一样要感叹一下岁月流逝吧。”
“岁月流逝感叹一下是人之常情,谁愿意老呢?”
“这是人世的偏见,老完完全全成了贬义词,老和年轻都是阶段,凭什么悲叹年老,得意年轻?”江梓冷笑。
“其实都无法认命,正常的生命,老代表着接近终点。”
“终点不等于悲伤,或者是返朴归真,所以也褪去颜色,重新变得纯洁。”
许文铮笑:“白发是重新变纯洁,这是我最听过的最牵强的解释,但令人欣喜。好吧,庆祝我将重新纯洁,将要重生吧,说真的,今年我能来真可算是重生。”许文铮放下饭,掀起上衣,露出那道极长的疤:“这道口子差点要去我的命。”
江梓抚着那道疤:“从生物学的角度看,这只是身体一些细胞或组织受了损伤,但这会要去整个生命,生命终止,所谓的灵魂也无从谈起。可是,说到底细胞和组织跟灵魂有什么关系呢?细胞或组织里有灵魂吗?它们决定灵魂吗?若如此,灵魂是太脆弱与卑下了。”江梓陷入深深的沉默。
许文铮说:“不能这样想,这样会把自己绕入绝望。”
“若说人类的灵魂无比高贵,可终究被肉体牵扯,甚至某种极为微小的病变细胞就能让灵魂无从存在。若说灵魂本是虚无,人类又何苦在虚无里寻找支撑点?”江梓抱紧胳膊,冷意从骨肉内渗出来。
“所以说灵魂飞着也趴着,意义或在尘埃里,或在天之际。”
两人都意识跑得太远了,埋头吃饭,好像想用食物增加质量,免得虚空飘浮。
“我离婚了。”江梓突然说。
许文铮半晌才对她的话题反应过来,刚想开口,江梓又说:“跟你无关。”
许文铮说:“我和妻子或许也该好好谈一谈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江梓说。
“也跟你无关,我只是在这轨道上形成了惯性,也形成了懒性,就这么拖下去,对她对我自己都是不公平的。”
两人饭毕,江梓沏茶。许文铮说:“我们或许可以试一试,用另一种方式在一起。”
江梓说:“我们不适合那样的方式。”
“试一试。”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