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弥漫着泡面、糕点、零食的香气时,吴香全心全意织着毛衣。织到一段落,她将织了大半的毛衣抖开,展在膝上,表情和目光远了。
第一次见到刘墨,吴香就莫名其妙地觉得他该穿一件蓝色毛衣,天蓝的,浅浅的,带点亮色的,袖口和衣边最好嵌两道白边,有了这念头后,她总忍不住想象他穿天蓝色毛衣的样子。
吴香有点怕,觉得自己着了魔,这种感觉毫无道理,刘墨在村里是最被人看不起的那一个,有时甚至比不上整日坐在寨门晒太阳的傻丁,傻丁有人招呼,碰到人心情好了还会蹲下来逗他几句,塞给他半个红薯或几颗花生,刘墨不单没人打招呼,人们还要躲着他的。
吴香嫁进刘家村后,发现大队的集体劳动中,最脏最重的那份活总是刘墨干,挑大粪掏稀泥踩水车,不用商量,甚至不用安排,刘墨揽起那份活,好像早就搭配好了。很多时候,别人休息的间隙他仍在干,有时候,离得比较近,吴香看得到他挣得发紫发红的脖子,累得发抖的脚,可没人招呼他歇一歇,村干部和村民都把目光从他身上跳过去。
怎么会将他这样的人和天蓝色毛衣想在一起,她被自己弄得很困惑,更令自己吃惊的是,她暗中细看过全村的人,细细想象一遍,结论是,只有他才配得起天蓝色的柔软的毛衣。
尽管好奇得胸口发热,吴香还是不敢打听刘墨的事情,那会惹是非的,但随着她对村子的熟悉,在村里交往圈慢慢扩大,在女人们的闲谈中,她一点点拼凑起与刘墨相关的一切。
运动开始的时候,刘墨家就被打倒了,一家人被揪出祖先留下的大宅子——就是现在村委会的办公地点——村里的老人说,他的祖辈父辈曾过着村里人难以想象的好生活,每年村里祭祖,他家男人都是主持仪式者。本来只是揪出来,祖辈父辈主持过祭祖仪式,村里人是给几分薄面的,一家在那牛棚里挤着也就不那么碍眼了,可后来在老宅院花盆边挖出一对硕大肥厚的玉镯,这让人怀疑还有无数被隐藏的东西,他父亲母亲被拉出来,日夜面对一批又一批的审问人,村里人又忽然想起刘家两个远嫁的女儿,经过调查、打听、猜测,确定一个逃往香港,一个去了南洋,都脱离了伟大的祖国和亲爱的党,一时间,刘家案成了乡甚至镇的大案要案。
几个月后,父亲先倒下了,临死前,他缩在一堆烂被中,让妻子为他擦脸擦手,说他不是病死的,是被凌辱死的。据说这句话传开以后,村里几个干部的脸白了,有好几夜睡不安稳,这也是后来刘墨难以翻身的重要原因之一。
刘墨的父亲去世不久,母亲也去世了,牛棚里剩下刘墨和他的大哥,刘墨的大哥身体一向弱,但性子烈,刘墨父母在的时候,尽力维护着他,父母去世后,他想维护刘墨,没护住,病了两年,在一个冬夜走上乡大桥,跳进河里。
从此,刘墨一个人守着牛棚,那间牛棚周围一圈地带,村里人是不近前的。
“我看那人不凶相呀。”吴香随口应了一句,四周静下去,目光哗哗倾倒在她身上,她意识到自己莽撞,忙将话支开。
吴香有一种走近牛棚的强烈好奇心,当然,只是好奇而已。若不是那次闪身而过,她这种冲动或许很快烟消云散,刘墨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会像他的人一样,永远在角落里,不可能变成她人世里某种中心。
那天,吴香从田里回来,走过村外那条竹林小道,刘墨迎面走来,挑了一担火灰,她该像村里其它女人那样垂头而过的,但没有,她慢下脚步,望了他一眼,甚至想跟他打个招呼,理由很充足,毕竟是同村人。
刘墨似乎被吓了一跳,步子有些不稳,担子晃了晃。
后来,还有几次这样的闪身而过,每次他们都看到对方的眼光。
不知什么时候起,集体劳动时,吴香总感觉得到他,主要是他的目光,随着自己,她原来有些怀疑,但那件事后,她知道不是错觉。那天,集体收菜,吴香负责洗菜,她蹲在水沟边一洗小半天,站起身时,不知是蹲太久还是沟边的泥太软,脚下一滑,身子一歪,无法把控住身子,一只手拉住了他,用力一扯,她回到岸上。等她回神,那只手已经抽走,匆匆离开,她只看到他的背影,慌慌张张。她完全不知他什么时候到的,以后长长的岁月里,他经常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拉她一把,然后匆匆离开。
吴香忘不了那只手,她手腕上长久地保留着异样感。从那以后,那只手就一直在,没有离开过她的岁月和生命,吴香觉得这是一种罪过,内疚,羞愧,责骂自己,无数次试过忘掉,但从未成功,她甚至不知自己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