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全是雾。
顾空醒了过来,打了个哈欠。
对于现在的事情,他早已见怪不怪。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超能力。
比如,张三可以把自己的大拇指成功弯曲九十度,李四可以连续不断地打三个喷嚏,王五可以倒立半秒钟,诸如此类既无聊也没大多意义的能力。
其实只要你想,你所能做到的就是超能力。
而顾空,可以在自己的梦里醒来。
这是一个很无聊的能力。
在梦里面醒来?这不就等于晚上一直不睡觉吗?谁闲着没事搅和这趟混水?
但实际上,在梦里醒来,还蛮有意思的。
他可以试着在梦里重现在冒险小说中曾经见过的场景,一边痛饮龙舌兰,一边和主角共同历险追杀恶龙。
或者心情不佳,梦里就会出现漫天的抽象符号,他可以肆意拆下零件,随便拼装,就像玩积木一样排遣烦恼。
但他从来没见过类似现在的场景。
能望见的地方尽是白雾,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参照物。
他往前走了很久,周遭的景物始终没有变化,觉得有些烦了,便抬起手,做了一个像用橡皮擦擦去纸上凌乱的铅笔画的手势——想将白雾散去,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自己的梦境没有给予他反馈——但不出奇,顾空自己找到的解释是,他是在梦中醒来,而不是自己主动创造了梦境。
就像住进样式统一的商品楼里,总有些家具会不合心意,不如自己亲手装修的房子,哪哪都看着舒服。
“往前走下去。”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像是海风拂过。
顾空并没有多想,只是耸了耸肩,顺着指引继续往下走。
半晌,梦境里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事物。
地上有一朵带叶的、发着光的花——青绿色的花瓣,整体长得有点像是裹上面包糠炸熟的虾肉,布满了奇怪的黑色纹理。
附近还有一根不长的枝桠。他没来由地捡起这两样东西,放进口袋。
心里突然生出有一阵谜题解开的奇异感觉。
少年再次抬起手,就像掀开窗帘一样,往自己最顺手的方向捋那么一下,面前就像是用纸巾擦干沾上水雾的镜片一样明晰可见。
顾空扫了周围一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山上。
走路的时候感觉不出起伏,但四周像是山顶,不远处是悬崖,而自己的背后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铺着些许碎石和草叶。
呼吸顺畅,说明海拔并不高。
至于自己捡到的花朵和树枝,应该来自于附近的一棵矮树——枝叶间发着微弱的光,像是手掌大小的“山”字状灯泡。
天骤然黑下来,点点水珠打在少年身上,单薄的白衬衫很快就被打湿。顾空下意识地寻找一个能够避雨的地方,目光不自觉地往前走——找到一处恰好能装下他的矮小屋子。
走得不快,但感觉只几步就到了。
这间屋子不高,堪堪能让顾空站直。头发能直接碰到天花板,略微有些不舒服,就盘腿坐下,静静地看一会下雨。
少年很喜欢雨天,但他的梦境里面下雨,一般没有好事情。
雨渐渐停了,天色却还是发暗。
他吸了口气,转过身子,开始观察自己目前的“庇护所”。
整体比他略高一些,像是水泥材质,没有贴瓷砖,灰秃秃的一片。门的宽度和少年的身材差不多,里面放着一个猩猩模样的雕像,近处摆着一个香炉,插着几根燃完的香杆子。
猩猩整体是灰色,耳朵却特意被涂成白色,眼睛则是发红。
门的两侧贴着一副对联:“社对青山千古秀,庙朝绿水万年长。”
少年转回身子,背对着门望出去,视野里面既没有青山,也没有绿水,只有一棵可怜的矮树。
看上去像是这附近的土地公公?但为什么这么寒酸?还是一只猩猩?
他习惯性地把手插进口袋,摸到了之前拿到的枝叶和花朵,觉得有些碍事——就拿出来,放在腿旁边。
顾空心底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慢慢地躺下,把自己放到和“土地公公”一样的高度。
从“土地公”类似的视角看出去,屋外的景色像是套上了一个画框。
天上的乌云就像被肠粉刀切过两下,划出了两道长长的断口,中间的一块云带着些许起伏,像一条黑色的河流。
少年坐直身子,看到了自己刚刚拿出来的叶子。
形状像个“山”字。
顾空挠了挠头,红色的瞳珠晃了晃,把注意力放到了背后的神像上。
白耳,红眼。
红眼?
他伸手出去,手指触碰到了雕像的眼睛上。
少年还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就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捏住了。
就像是去菜市场买肉,食客捏住肉鸡翅膀提起来打量的手法。
神像的放大版,就蹲在自己面前,宽厚的双手握住了少年的双臂。
它眯着眼,脸上满是笑容。
然后睁开眼,红色的瞳珠内晃动着诡异的火焰,双手随之一动。
“咔嚓——”
顾空亲眼看着自己的双臂被掰了下来,能够清晰地观察到断口处并不平整,就像被狗牙啃过一般。
肘部以下的部分,被猩猩抓着,有点像是老大爷提着一对肘子。
痛!非常痛!
但血液没有喷涌开来,然后绽开像花朵一样的形状。
这让少年觉得自己像一个积木做成的小人。
猩猩维持着笑容,却又伸出自己的舌头舔舐一遍嘴唇。
跑!
马上跑!
顾空脑袋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少年原本是坐姿,下意识地想用手掌撑起身子,却忘了自己此刻根本没有小臂,身子反而是往后一倒。
猩猩没有停下,把他的手臂放在香炉边,就想要起身追赶。
顾空把腿一直,蹬了猩猩一下,借着力非常别扭地翻过身子,用小半截手臂勉强一撑,站了起来。
找不到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全是空荡荡的一片。
头顶掉下一些白灰,身后传来水泥裂开的声音,明显感觉有什么东西遮着自己,背后冷风阵阵,少年不自觉汗毛倒竖。
大概率是“土地庙”的顶盖,被猩猩掀开了。
这个时候,他望到了自己之前见过的悬崖。
高空坠落会强制把人揪出梦境。
脑子刚有这个念头,腿就已经动了起来。
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令人头脑发昏的动物嘶吼声,自己的鞋子掉了的摩擦声音,耳边刮过的呼呼风声,最后是自己牙齿要得过紧发酸的声音。
这可能是顾空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到了悬崖边上,然后纵身一跃。
他刚想安慰性地伸个懒腰,感叹一下自己这个梦境真的很奇怪,下意识产生了是不是该去咨询一下心理医生的疑问。
下一秒就被双臂的疼痛拉回现实,而不停地呲牙咧嘴。
双臂确实受伤了,但伤势没有梦境内重,肘部位置留下了几个发红的圆型手印。
这什么情况?
摸了摸额头,满是冷汗。
顾空决定等会去检查一下,保个安心。
收拾好床铺,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暂时不和别人说这件事情。可以想象,除了舍友那珂之外,任何人多半只会称赞一句想象力真丰富。
顾空只是个普通的大一昌南语言系学生,住着普通上床下桌的两人寝宿舍,有一个昨天出去浪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的舍友。
成绩不好不坏,朋友不多不少,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能在梦里醒来。
而这个能力,他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俗话说怀璧其罪,拥有能力不一定是好事情。穷而平凡,才不会日常被各种令人难受的幺蛾子围绕着。
就像战争总喜欢所谓“兵家必争之地”。
而远一些的小镇,反而会因为难民和士兵的迁徙,人流增多而带来更多的生意,经济反倒可能会增长。
顾空洗了把脸,站在阳台的半身镜前,认真地打量自己。
不胖不瘦,五官普通,身上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是商店打折的时候扫的货,还未干去的水珠在脸上停住,细看的话有种憨憨的气质。
外表上唯一的特殊可能是红色的瞳珠——但后来医院证实他只是眼睛虹膜色素天生有些异常。
关上水龙头,心底却一直有些疑问。
刚刚那个梦,是真的吗?来源是什么?
自己一定在某个时间段见过在梦里遇见的所有事物,人不可能凭空捏造出完全不存在原型的事物。
先去校医室简单检查一下,做些应急处理,如果严重的话再去就近的医院看看,之后再考虑梦境来源的问题。
“社对青山千古秀,庙朝绿水万年长。”他下意识地念叨起这组对联。
自己遇见的叶子似乎就是“山”字形状,青中带黑,是否对应“青山”,而天上的乌云,像是河流……黑色的河流,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绿水”。
“绿云扰扰”这一句就是形容女子的乌黑长发,而“绿”是不是就是“黑”的意思?勉强说得通。
少年有些预感,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有点像之前高中毕业,一场考试过后,走出了校门。
他真正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了。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而萧索,明明都是很熟悉的事物,却知道这样的生活不再与自己有关。
他披了件外套遮住红色的手印,只带了钥匙和零钱,和往常一样穿着拖鞋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