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格特征属于等级特征,等级的森严、以等级区别人的价值,是对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文化,包括政治制度、伦理道德之本质的最好的概括。等级高的人,价值就高;等级低的人,价值也低。高低之别,在于权位。以皇权为至尊,以官吏为轴心,距这轴心愈远,则价值愈低。这个等级制是以暴力、或者明确的或者暗示的暴力威胁为基础,维系这个等级制的准则是“三纲五常”等封建礼教,其特点是父权制的、男性统治的人类等级秩序。
《红楼梦》中各色人物的人格特征正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讲究等级,以等级决定人的价值。总起来说,贾府人分三等:家长、家属、家奴。这其中又有男女夫妇、大小长幼的区别,等级中还有等级。其结构呈金字塔形态,处于金字塔底部的仆人、奴婢人数最多。
元春在贾氏大家族中居于特殊的最高位置,是皇室成员的代表。曾有人把不同阶层的人分为十等,等等有别,说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工六艺,七猎八农,九儒十丐”,但这里漏掉了皇帝和皇族。皇帝的价值是至高无上的,不说也罢。就是皇族、王侯的价值也不得了。《红楼梦》中,作者没有直接写到皇帝,而实际上表现得十分充分、鲜明和典型。如第16回,贾琏提到元春省亲的事时说,“当今”体贴万人之心,启奏太上皇、皇太后下旨,准许入宫多年的嫔妃才人回私第省亲。元春,就是“至孝纯仁,体天格物”的皇帝准许后好不容易才能回家省亲的。第53回写贾府祭宗祠,贾珍拿到了黄布口袋,袋上印有“皇恩永赐”四个大字,一边还有礼部祠祭司印的“恩赐永远春祭赏”几份、折银多少两等小字。元妃省亲要批准,国公府祭祀要去领春祭恩赏,这都是天恩祖德、慎终追远一类的事情,贾府人一提君父之义,莫不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开口总是先说一番“皇上天恩”、“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之类的话,这就体现了皇帝级别的至高至上。元妃省亲,更是接近于直接描写君臣关系。那一天五鼓,贾赦领合族子侄等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等在荣府大门外;元妃的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过来时,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连忙路旁跪下;当元妃欲行家礼时,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政来问安,也只能隔帘相见。元春是贾府的最高权威(在贾母之上),第28回端午节元春赐物,宝玉和宝钗那份完全相同,暗示了在宝玉选择未来配偶的问题上元春属意宝钗而不是黛玉。元春的分量为什么这么重?就因为这背后有着皇帝的影子。“省亲”这场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合家团聚,因中间横着无形而森严的皇权这堵高墙而隔膜重重,封建社会中最高等级的“国礼”与天伦之乐的“私情”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和冲突,国礼当然高高凌驾于私情之上。所谓“三纲”中的“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不忠”,皇帝的力量大于一切,连一品诰命、老祖宗贾母也要向孙女儿连连下跪,其他人就不用说了。因为此时此际,元春不是孙女儿,而是贵妃,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而贾母、王夫人等是臣子,她们之间只有君臣关系了。可见,为封建礼教之根本的“孝”字,在一定时候,要向“忠”字让路。
贾母是贾氏大家族中端坐在塔尖上的地位最高又富有统治能力的“太上家长”。中国封建社会是国家式的家庭,又是家庭式的国家。以国为家,以家为国,仿佛也是说得通的。一个大家族的家长,享有的特权是族权,如贾府的贾母,俨然便是这个家庭的小皇帝,对“家国同构”的中国社会来说,家族的家长制可以说明国家的君权制。等级观念还渗入家庭关系中,甚至到了连父亲与儿子的关系也和主子和奴才的关系一样的地步。最为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宝玉挨打”:宝玉因被人告发“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耻母婢”,贾政听了,不问有无罪过就喝道:“堵起嘴来,着实打死!”结果是小厮们打了十来大板还不算,贾政自己出马狠命地又打了十几大板。所谓“父为子纲”,“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不亡不孝”,贾政在贾氏大家族中,是掌门人,是绝对权威,等到有理由或理由成立再打,就不是绝对权威了。在绝对权威之下,根本不谈是非,父亲有错,是不能讲的,讲了,就是不孝。宝玉挨打,“自知不能讨饶”,毫不反抗,事后,对贾政既未含怨,更不非议。在王夫人苦苦求情时贾政仍认为自己有理,还要槌胸顿脚,两泪长流,好像受委屈的不是宝玉,倒是他贾政似的。这时贾母来了,责备他打了宝玉。贾政是个孝子,忙跪下解释,还陪笑说以后再也不打了。贾母冷笑几声说:“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贾母说的是儿子是贾政的,做父亲当然有权打。贾母是在说反话,她一到场,贾政不但要停止打,还要下跪、要认错,父权让位于族权。“为父之道”严酷的例子,《红楼梦》中还有,第29回写贾珍在清虚观,那天很热,一时不见贾蓉,贾珍正在追问,贾蓉来了。贾珍不问情由指责贾蓉“凉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些小厮知道贾珍的脾气,“违拗不得”,只得上来啐贾蓉,骂贾蓉。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吭。第48回,贾赦通过贾雨村,用威吓、欺诈的手段把石呆子的宝扇搞到手后,贾琏嫌了一句:“为这点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邢夫人听了,就骂他:“你这没孝心的种子!人家还替父亲死呢。”“仔细他捶你”,于是贾赦就为这几句话,把贾琏打了个鼻青脸肿。
“夫为妻纲”,这也是封建社会儒家“三纲”中很重要的一条纲。丈夫和妻子相比享有特权,妻子是丈夫的私有财产,两者之间是从属关系,丈夫是天,妻子是地。男女相比不过生理上的一点点差别而已,但由于封建礼教,就成为天地之别。男人娶妾,理由光明正大,谁也不能反对。地位越高,妾也越多。中国皇帝娶妾之多,足以使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汗颜,什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后妃。汉武帝、唐玄宗有多少女人,没有人说得清!《红楼梦》中,贾赦已一大把年龄了,什么事也不管,只知道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最后还想娶贾母身边的贴心丫头鸳鸯作妾,受到贾母拒绝后,仍旧用银子买了一个十几岁的丫头作妾。其儿子贾琏也一样,书中写到的妻妾和相好就有王熙凤、平儿、鲍二家的、多姑娘、尤二姐、秋桐,足足有半打。贾琏与鲍二家的通奸,被妻子管家大奶奶王熙凤当场抓住,但由于王熙凤没能为他生个儿子——而“无子”为“七出”中的一条,所谓一年不生子是缺点,两年不生子处处受歧视,三年不生子就有被休弃的危险,丈夫凭这一条就可以叫她滚回娘家去。王熙凤深知这些规矩,所以只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去向贾母哭诉。而最后贾母只用年轻人都是“谗嘴猫”,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么过的一句话就不了了之地把这事给搪塞过去了。
同时,妻、妾之间的地位相差也非常大。赵姨娘虽然是贾政之妾,但地位很卑贱,在王夫人、凤姐、宝玉,甚至她的女儿探春面前,依旧是奴才身份;她不能和贾政、王夫人同桌吃饭;贾府的大小宴会,也没有她的席位;她的月例钱只有二两,与女儿探春相同,但她的丫头数量和丫头月例钱根本不能和王夫人相比。所以妾在大家庭中备受鄙夷和歧视,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妾与妾之间地位也不同,贾琏娶了王熙凤,身边还有个“通房”丫头平儿,后来又偷娶了尤二姐,尤二姐就是二房,管王熙凤叫姐姐;贾政已娶了周姨娘,后来又娶了赵姨娘,她连王夫人叫姐姐也不敢叫;袭人其实是宝玉之妾,她曾偷偷摸摸从王夫人那里领二两银子,但到头来还是被送出去嫁人了。不仅这样,连妾生的子女的地位也远逊于正室生的子女。三小姐探春是众姐妹中的才女,她为人有胆有识,不亢不卑,是“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有为女子,但她是赵姨娘所生。因系庶出,探春只能称王夫人为母,对赵姨娘反而称“姨娘”,甚至连舅舅也不能认,要认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为“舅舅”,所以当赵姨娘指责探春“拣高枝儿飞”时,探春哭问:“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
贾府的同姓房族,因与当权者亲疏关系、感情好恶的不同,其人格、地位也不同。同样是“玉”字辈的贾宝玉、贾环、贾瑞,身份、地位就大不相同。荣国府世代为官,地位固然显赫,但贾宝玉并没有做官,而且还最不喜欢讲究身份的,可是一见贾芸,一时喜欢,就叫人家给他当儿子。为什么可以这么随便就叫人家给他当儿子?还不是因为贾母宠他,王夫人疼他,他是荣国府现成的少爷,有钱有势的缘故。而贾环是贾政之妾赵姨娘所生,妾比起正妻来,毫无地位可言,所生的儿子虽说也是少爷,但已隔了一层,加上他又不自量,既无才能,又没德行,不学无术,横行无忌,只知道欺负人、阴人、损人、骂人、吓唬人、欺骗人。贾瑞呢?出自贾氏大家族远房旁支,从血缘关系上说,又隔了一层,且为人贪淫好色,专图便宜没行止。显然,荣国府人的心目中,贾宝玉是一块美玉,贾环则是一块砖头,而贾瑞是一堆狗屎。
贾府主子们和奴婢们之间的等级关系则更为明显。凡主子皆尊,凡奴婢皆卑。主子对奴婢,男的尊,女的也尊。王熙凤是用暴力维护大家族等级制度、维护自己当家奶奶尊严的典型。她惯于以肉刑驾驭、处置奴婢,不时地对奴婢施暴,进行肉体摧残。王夫人屋里丢了玫瑰露,凤姐要追赃,出了个极毒辣的主意,要王夫人身边的丫头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也会招认的。贾宝玉算是主子中能讲点人与人之间情谊和平等互助的一个主子,第30回写他在气头上冒雨回家,来开门的本是服侍他最用心的大丫头袭人,他不知道,“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开口就骂“下流的东西”,踢了一脚,不料踢了袭人。袭人被踢,“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还吐了口鲜血,也只能忍着。他对贾芸说:袭人是个丫头,在她面前还须有主子的架子。主子对奴婢的那一套,与皇帝老子对付臣下的一套,在手法上很相似。
贾府的奴婢和奴婢也有等级。周瑞家的和林之孝家的,不过是奴婢中的头子,对比主子,自是一文不值,但在那些地位更低下的奴婢来说,“现官不如现管”,她们也是个“官”,她们开开口,谁敢不听!还有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晴雯,本是个没有地位的丫头,也曾无辜受辱,最终被封建礼教和王夫人迫害致死。稍有点人性者,看到查抄大观园晴雯被逼走这一节,谁能不同情?谁能不潸然泪下?但看她也要摆自己大丫头的架子,宝玉房中的小丫头坠儿偷了东西,晴雯打她,还拿“一丈青”戳她,擅自主张要把她赶出大观园,态度也真恶劣得够呛!
《红楼梦》所描绘的人格特征,就是这种集皇权、族权、父权、夫权为一体的森严的等级制度。这种人格特征是在几千年封建制度及其道德规范的桎梏下形成的,深深打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烙印,造成了人性本真的丧失和人性的扭曲。随着传统社会的逐步解体,《红楼梦》中所具的人格特征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传统人格开始向现代人格演变——由臣民人格向公民型人格的过渡。当然,这个过程的路是艰难而漫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