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陈忘言搁置了写作安排,准备迎接梁雨的到来。走进门的梁雨一身职业套装,脸皮不再俏皮,只挂着一丝客套微笑,像初次到门的访客。
梁雨没有提及过去那10天的相处,直奔主题,坐下便直接问道,“忘言老师,您觉得2014年,哪些事决定了这个国家的命运?”
陈忘言知道蒋雨想要的答案,甚至需要哪些骇人听闻的细节,在他像梁雨那个年龄,他也渴望知道那么过去被遮蔽的秘密。确实,2014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也决定了这个国家的走向。但记忆翻到2014年,陈忘言想到却不是那些,或者说,他更想讲述另一个故事。
那是2014年最后的一个夜晚,那时跨年庆祝和现在一样流行,甚至比现在狂热。那时的陈忘言还年轻,只有24岁,和朋友吃过大餐后,早早来到珠海渔女处,等待新年钟声的敲响。
午夜的海边,海风吹来,有些清寒。但珠海渔女旁边,还是聚集了许多人,他们有的是年轻人,多是相互偎依的情侣,有些还穿着校服;有的是游客,纯粹出于好奇,脸上写满了失望;也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在最好的年华里期待着难忘时刻,憧憬着遇到那个心中的男孩。而陈忘言来此,则是来寻找一个答案。
接近午夜12点,附近的烟火开始点燃,人们也开始兴奋起来。人一边用微信道贺新年快乐,一边和身边的友人戏耍、追逐。而陈忘言静静在围栏处伫立,凝视不远处的珠海渔女,思索着:“为何她的传说竟是那如此熟悉?”这时,人群中已有人高呼,“还有一分钟倒数,对着珠海渔女倒数,新年愿望才能实现”。于是,人流开始向海上的珠海渔女涌动,青年男女的热情一下子点燃,不断有人向前挤。
陈忘言只好跟着人流走,出于郁闷,不时也挤旁边的人几下。人群中,已经有人高喊——“30,29,28……。”
这时,陈不可跳下了下去,前面一位白衣女子被挤落水了。海风冷得刺骨,陈忘言捞起了这位白衣女孩,女孩喝了几口海水,呛得厉害;她并不重,但陈忘言的身子也抖得厉害,无力托起她,只得紧紧的抱住她。
岸边的倒数声震耳欲聋,没人注意到,孤冷的海水之中,有两人正向他们求助。接着路边的灯光,陈忘言看见了女孩惨白的脸,妆容已被海水洗净,露出其稚嫩的脸廓,纯净的皮肤没有长一颗小痘痘。女孩睁开眼看了陈忘言一眼,便闭上了,身子软乎乎的近似虚脱。
倒数的狂欢过后,人们才意识到,他们的过度兴奋差点致二人遇难。但幸好,陈忘言和白衣女孩被救了起来,所以第二天的新闻头条,只会是“珠海正能量,路人合力救跨年落水二人”。被救起后,白衣女孩匆匆拦了一辆的士车,准备离去。陈忘言有些不愤,追了上去,笑着说道:“我救了你一命,你都不谢谢吗?”白衣女孩只淡淡冷冷地答道:“谁要你救?”
自问自己并非猥琐之人,除了救人时必要的身体接触,也未趁救人之际,对白衣女孩耍过流氓,何来如此大的怨气。回到海滨酒店,陈忘言仍在思考,难道就因为那一刻,多看那一张脸几眼,就被白衣女孩误会了吗?带着一丝苦笑,陈忘言进入了梦乡。这一晚他睡得很香,仿佛此前的烦恼,都不曾存在。
翌日清晨,在酒店的早餐餐厅,陈忘言纠结着该选择哪种难吃的食物。此时,他发现一位安静的姑娘,对着窗户长时间发呆,而桌上的食物没有动过。红色的裙子把她的身子衬得瘦小而修长,而扎起来的马尾,让人找到年轻的感觉。虽然打扮换了,但陈不可一眼就确定,她就是昨晚他救过的那个女子,因为他记得那张脸,清瘦的脸庞挂着一丝愁绪,清纯的双眸却含着无尽的落寞。
拿着一晚白米粥及一点榨菜,陈不可主动做到了女孩的对面。女孩瞥了陈不可一眼,然后继续对着窗户发呆,不作一声。窗外,有一个工人正在对着酒店花草修改,在朝阳的照耀下,额头上的汗珠横向流淌。
陈忘言故意喝粥发出夸张的响声,见女孩仍没有反应,只好故作兴奋地说,“我昨晚救过你一命吧!”
“谁要你救?”女孩目光停留在窗外,同样的反问让人难以招架。
陈忘言只好继续小口喝粥,场面有些尴尬。这时,旁边时刻已经议论开来,“上海外滩跨年发生踩踏事件,35死”。此消息迅速得到了证实,网上已经炸开了锅,这无疑是2014年最大的悲剧。跨年遇难,陈忘言不由得想起昨晚的惊险一幕来,如果生命停留在2014最后那一刻,此前的一切不都是笑话吗?
喝着粥,抬眼瞄几眼,陈忘言说道:“我不会游泳,如果水再深点,咱俩都留在了2014了。”这话不假,冬日的海水褪去不少,如果是9月,两人都没命了。
“我救过你一命!”
“谁要你救!”
陈忘言固执地再强调一遍,换回的也是同样语气的同样回答。看着这位陌生的姑娘,陈忘言有些痴了,他不解她的忧伤,但他止不住内心的好奇心。他想到了这样的句子:生命总有些时刻,你固执地认为它充满不一样的意义,正是那一刻、那一瞬间,决定往后的人生。
“我叫陈言,是来这边休假的,你也是过来玩的吗?”
没错,那时的陈忘言还不叫陈忘言,而叫陈言。
姑娘没有作答,仍旧看着窗外,只轻声喊:“滚!”
自作无趣,陈言只好离开。他确定,他没有一点可能,姑娘如同一座冰山,一只刺猬。对于萍水相逢的二人,相逢不过意味着匆匆。
坦白说,陈言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出于好奇,甚至觉得有缘分,想认识下,做个朋友,仅此而已。但太多年轻人的世界,早已被勾搭、约炮所占据,已经丧失正常交友的生物功能。这注定了陈言的搭讪方式失败,按照年轻人的流行说法,这是做人的失败。
整整一天,陈言都赖在床上。身子有点受凉发烧,按着遥控,看着狗血的电视剧及无聊的综艺节目,陈言的心回到了羊城,那个热闹非凡的地方。读书、工作,按着既定的步伐,不好亦不坏,甚至摊上****运,交上一个很不错的女朋友,可以在城市扎根,但陈言的心却不满足,总觉得生活总缺少点什么,也许是激情,也许是欲望。
傍晚,陈言被阿鬼的电话催醒。在海边的夜宵摊上,弥漫着炭火的味道,阿鬼的唾沫四溢,吐槽上司,调戏徒弟,并自曝禁了小电影。谁都知道,阿鬼正是凭这张放荡不羁的嘴,才追到他老婆的。当时,阿鬼仍是**丝,抽烟,爆粗口,看片,一个不落下。而他老婆则是白富美,公认的人好,情商高,但一见到阿鬼的胡侃就智商下降,常常发出花痴的荷尔蒙。
老同学相见,回忆过去是免不了的事情。阿鬼一向狂荡不羁,直言道:“怎么,和你那位还没分?”对于阿鬼的放浪,陈言笑而不答,只是默默喝酒,称今天不谈友谊,不谈感情。
珠海的生蚝、茄子确实烤得好吃,酒自然也没少喝。酒足饭饱后,阿鬼坚持要去酒吧,并有强大而不可抗拒的理由——平时被老婆管得太紧了,这次有陈言当靠山,怎么也得疯狂一次!阿鬼的老婆,陈言自然也熟,每次她都会给陈言足够的面子,因为有些话阿鬼只能跟陈言说。
阿鬼和陈言来到海边ONENIGHT,酒吧不大,但走动就得人挤人。阿鬼要了两杯威士忌,分陈言一杯,他自己那杯一口饮尽,感叹道“这才叫人生!”。陈言想起了大学时,他吐槽威士忌的情形,“喝一口就受不了,每次我都只喝一点”。阿鬼的酒量不错,后来不少同学都怀疑,阿鬼那威士忌是假的。
指着虚晃的人影,阿鬼说,“年轻真好,还有身体可出卖。”陈言知道,阿鬼醉了,或许说阿鬼想醉了。在这场抗拒庸俗的运动中,显然阿鬼败了。“还是你好,依旧未婚,别急着跳坑。”阿鬼的意思,陈言自然懂,不然他们不肯能在此相遇了。
不到网上11点,阿鬼的老婆来电,称孩子病了,催阿鬼回家。陈言劝阿鬼离去时,阿鬼不断说着醉话,道:“真是孩子病了,不然一定陪你。”
送走阿鬼后,陈言并没离开ONENIGHT,因为他看到了她。
坐在酒吧柜台,她安静地看着鸡尾酒,一杯又一杯。陈言望着她的侧脸,发现不了任何表情,她像小孩子一样喜欢抿着嘴。到酒吧买醉的人很多,陈言也见过不少,但她却让陈言迷醉,在她身上,陈言看到了灵魂抽离身体之后的漂浮感。
那不是悲哀,也不是绝望。没了灵魂,身子虽动着,却近乎死亡。
有猎艳男子前去搭讪,她没有拒绝,与他一杯杯喝着。那男子试着带她离开,她也没有拒绝,只是笑着说“回去接着喝”。陈言见识过她的冷漠,知道她喝多了,他来到了她身边,拍了拍旁边的男子,说道:“哥们,带走别人的女朋友,至少得说一声吧!”
陌生男子猥琐地扫视陈言一眼,笑眯眯地道:“兄弟,什么事都有先来后到吧?”
陈言正声道:“她是我女朋友。”
“谁是你女朋友啊?”说话的是她,她对女朋友这个词很敏感。陌生男子一脸无奈,似乎再说:兄弟,爱莫能助了!
陈言接着大声道,“我救过你一命。”
她抬头看了陈不可一眼,带着哭腔说道,“谁要你救啊!”
见此,陌生男子相信二人相识,只好知趣离去。陈言扶着她离去时,酒吧的服务员追了出来,递来她的账单:喝了20杯鸡尾酒,共800元。见结账爽快,善良的服务员递来钱包,说道:“她钱包被偷了,钱已被拿走,但身份证等证件还在,还给你们。”
陈言苦笑道:“难道不是你偷的?”
服务员答道:“你可以这样认为。当然,想不通的话,也可以报警。”
陈言很清楚,服务员的话只说了一半,在这里,就算你报警也没用。瞎混了这么多年,陈言虽然还稚嫩单纯,但他还是认清了些现实,这个世界容不得你较真,每一处都有自己的规则在运行,安全生存的方式只有两种,要么认同,要么离开,倘若反抗,就算赢了,也是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