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磊将发条钥匙伸进钟盘正下方的孔中,连续转圈十多下,没有听见齿轮转动的声响,指针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靠,果然也是个坏的。”情急和气氛双管齐下,他连摇带拍敲打外壳,好似孩童被噎着需要急救一般,可没有想到竟然真奏效了——里面传出“咔呲咔呲”的声音,秒针走动了。
他激动地大叫一声。
紧接着他愣住了——秒针居然逆向在行走。
他又去摇拍外壳,这次变本加厉,但是秒针的的确确滴有条不紊地仍旧逆向转动,完全不像出现故障的怪相。
他咆哮大喊:“这分明就是款逆时钟,怎么用?”他气恼地把时钟举过头,意欲砸毁,突然想:没有钟摆,还是口逆时钟,莫非这就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可这算什么神奇,靠这怎么抱得美人归?总该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吧?要不然爷爷为什么留那样的字条?
他稍稍冷静,疑惑地盘腿坐下,拿着时钟上下左右打量几番,又特地对着阳光窥探里面阴暗的缝隙,仍旧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折腾许久,希望一再被燃起又被浇灭,他着实累了。
他松垮着身体,眼神空洞,抱着时钟,如同落魄的父亲怀抱病种的孩童生无可恋。
时针和分针指向4点10分,冰冷的秒针仍在毫无怜悯地机械旋转,蒙磊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对杂乱的时钟和零件,思索不知爷爷当年从哪得到这口时钟的,当时就是这样逆向旋转的吗?说这款钟有神奇的力量,不知道他用这份神奇干了什么。蒙磊冷冷一笑。爷爷多半就是忽悠,骗隔壁邻居、骗儿子、骗孙子玩的,说不定奶奶也是这么骗到手的吧。他想到了奶奶,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奶奶,1977年就去世了,听说在去世那一年,奶奶已经神志不清精神失常,但实际上她温柔贤惠勤俭持家,据说还有一门手艺,在那个缺少爱情和物质基础的年代,是一种典型的淳朴。他忽然很想回到过去,回到奶奶还正常清醒的年代,去看看她和蔼可亲的笑容。
“胡大姐,那个杏仁酥给我来两块,两块就够了。加几块麻糖吧!”一位头发齐肩、身着浅蓝纯色外套的女士在摊点前买糕点。梳着马尾辫皮肤白皙身穿灰色围裙的女老板将糕点用浅黄色的纸包好交给这位女士,女士付了钱离开了。
蒙磊双手抱着手臂,轻轻地摩挲取暖。环境变了,他的衣着仍旧,他还是穿着白色T恤衫和竖条短裤,拖着人字拖鞋。他疑惑万分,神情闪烁,蹒跚着向摊点走去。路人看到他纷纷投向异样的眼神,鄙夷地议论指指点点。他好奇地左右顾盼,发现公路两旁都是红色和灰色地砖瓦房,鲜有两层的小楼房;做生意的门面也很少,都是从窗口伸出一顶棚子,算是标榜非居家的身份;路上没有汽车,只有几辆载重自行车在骑行,有的后面还横坐着人;行人都清一色的穿深色中山服外套,脚底一双绿色的解放鞋。蒙磊冷得直哆嗦,如梦一般的镜像加剧了身体的寒冷。他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脸,一阵剧痛,发现自己还是身处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画面中,顿生恐惧,直打颤。他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不知不觉,来到了摊点前。
“小伙子,这都立冬了,你不冷吗?”女老板首先寒暄问暖。
蒙磊惊异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开口。他认识她,看过她的照片,知道她的名字,她就是自己的奶奶。看得出来,她没有化妆,围裙里面仍穿着带有那个时代特色的沉闷单调的衣服,但仍然掩饰不住动人的娴熟和美丽,亲人眼里也能出西施。
“给,拿着,垫垫肚子。”女老板递给蒙磊一块黑芝麻酥饼。
他颤抖地接过来,感动又充满喜悦地说“谢谢”,女老板绽放温暖的笑容。
“小伙子还挺有礼貌的。”旁边传来富有中气的男人的声音。
蒙磊这才注意到摊点旁边的小亭子,里面坐着位一位男人,他右眼眶夹着一个黑色圆筒放大镜,手上操持着工具。
他面带微笑饶有兴趣地瞧蒙磊,蒙磊望向他的时候,刚好对视。
“爷——”蒙磊情不自禁的喊了一个字,另外一个叠字被惊恐和困惑堵了回去。亭子里男人的分明就是年轻时的爷爷。
蒙磊为了掩饰,赶紧捏拳捂嘴假装咳嗽。
“我就说冷吧!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件衣服。”女老板转身往里屋走。“仲直,我把你那件绿色的确良外套给他的啊!小伙子可怜。”
蒙仲直没有回应,低着头,又开始鼓捣,忙起了手上的工作。
蒙磊将酥饼揣进短裤的口袋,拔腿就走,大概是担心接过外套的那一刻,会在年轻女人的面前流下感动的泪水,失了男子汉的气概。反正已经亲眼目睹奶奶的善良可亲,验证了人们的传言,心满意足了。
他转进不远处的一座房子的拐角,躲着偷看,还能听到爷爷奶奶相亲相爱的拌嘴。
“小伙子人呢?”女老板四处张望,“仲直,问你话呢,人呢?”
蒙仲直抬起头,右手微微转动下放大镜,对着蒙磊躲藏的方向,透着玄乎说,“来的会走,走的会来。”
“你说什么呢,没看到小伙子穿那么单薄,冻得直哆嗦。早知道刚刚就多给他几块饼。”她掸了掸衣服的灰尘,又叠好,抱怨说,“修钟表就修钟表,什么时候变得像江湖道士一样不知所云。”
蒙磊满脸的欢心,忘却了寒冷。忽然又记起自己身处的这个年代,分不清究竟是回到了过去还是在做梦。他抖动四肢,手掌迅速搓了搓,当是做了一个热身运动,然后两手分别放到两边脸旁,食指和拇指缓缓地捏起一坨肉,随即用力一掐,“哇——”地一声疼痛得大叫。
“什么声音?”女老板四处张望,“仲直,听到了吗?”
蒙仲直只是“呵呵”地笑而不答。
蒙磊兴奋地哑语张嘴“呜哇呜哇”地哭疼,忽然定住惊愕——这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回到了过去,幻想着见精神健康阳光的奶奶,竟然真就如愿以偿——这肯定就是逆时钟的功劳,果真是口神奇的钟。他双手合十,在墙壁后面对着亭子,不住地顶礼膜拜。亲爱的爷爷,留下这么宝贵的东西给孙子,孙子一定用它出人头地,给您讨个既漂亮又有学问的孙媳妇回家,一年之内就给您添个重孙,两个也行,哈哈。他掩饰不住兴奋,双手握拳敲打,仿佛在打鼓庆贺。
陡然他傻了眼,他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回去。寒冷又战胜了他的身体,他慌乱地交叉双手摩擦手臂,双脚交错跺地取暖,摸短裤口袋想抽烟,却发现没带,只得不停地咬牙,仿似他思考的火花都是由嘴进入。忽然听得又有人到奶奶摊点前买糕点,他忍不住扒墙偏头偷看。
“我把这买两个就够了。”一位推着自行车,脖上围一圈红围巾的女士说。
“你姑娘马上放学了吧?”女老板问。
“嗯,我正要去接她。”
“给,这两个送给你姑娘吃。”女老板又拿2块白色的发糕一同包了进去。
“那怎么好意思,每次到您这买,您都送。”女士难为情地接过来,爽快地付了钱。
“我们小时候都是饿过来的,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不能苦着孩子。”
“谢谢胡大姐。”女士提着糕点包高兴地走开了,女老板一直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蒙磊眼睛有些湿润了,有这样一位可尊可敬的奶奶,觉得非常的幸运,心想“够了。”
蒙磊回过神来,眼前瞬间又变回自己家的阁楼。他还不相信,放下时钟,站起来,环顾四周,上前摸了下书架,食指又敲了两下,确确实实是现在自家房子的阁楼:木质家具一堆,钟表和配件凌乱,窗外依然阳光四射、暖阳怡人。
他喜出望外,做了一场实实在在的白日梦,见到了梦寐以求想见的奶奶,还看到了风华正茂敦厚敬业的爷爷。他顿时又感到失落,逆时钟再神奇,不过是让他做了一场梦而已,梦境再真实,能发家,能娶妻,能让人刮目相看吗,身无实物、以梦炫耀恐怕只能让人耻笑吧;能助人做梦,算什么神力,难道只能把它卖到医院心理催眠科,用于治疗神情恍惚日夜幻想的病人吗?他看向时钟,鄙夷地嘲笑,笑时钟的无能,笑爷爷的小题大做,更笑自己争回许静的无能为力。
蒙磊双手自然地去拍短裤上的尘土,触碰到口袋,感觉里面有东西。
他忽然警觉起来,直接摸着口袋——真的有东西。他紧张地缓慢地将手伸进口袋,一块圆圆的东西,表面有些粗糙凹凸,他吞咽了下口水,只凭触觉就能知道东西是什么,仿佛见过形状,摸过刻痕,就容易识得小方体、三面光滑、一面有纹路的东西就是麻将牌。他战战兢兢地握住这块像酥饼一样的东西,紧张地拿到面前,一看——真是黑芝麻酥饼!
他吓得魂飞魄散,直接瘫倒在地,激起漫天灰尘。酥饼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摔成两半。他满头大汗,镇定片刻后,双眼仍擒着恐惧。他爬到酥饼前,两只手各拾起一半,双手颤抖缓缓地将它们拼在一起——就是黑芝麻酥饼——确信无疑就是奶奶给他的那块酥饼。
他蜷坐在地,脑袋一切空白。过了一会,他平心静气了。陡然,他转向看着阁楼——书架、桌椅、零部件,甚至墙面,一切依旧如故,没有任何变化。他低头看向时钟,阳光照耀下的时钟祥和安宁,此刻发出炫目的光彩,如同卢浮宫珍藏的中世纪教会的圣物。
此时此刻,他确信发现了逆时钟的奥秘,而且修正了爷爷的担心:逆时钟只有神奇的力量,可以回到过去;没有爷爷说的担心,没有什么危害和破坏。
他高兴地站起来,整理下T恤和短裤,蓄意地往后退了几步,腾出大片空地。他双手紧贴腿旁,毕恭毕敬地90度鞠躬,缓缓地直起身。
然后——
他肆意高声尖叫,疯狂地手舞足蹈,一会机械舞、一会蹩脚太空步,一会学歌神情深歌唱……很久很久,仿佛不仅发现了一口拥有神奇力量的逆时钟,还像服下了像时钟一样大小的兴奋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