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西北角码头以前叫北湾码头,日本人来后改了名字,现在叫元仓码头。元仓码头在下街的西北方向,靠近太阳胶皮株式会社,往西一看,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海。从这里运过来的货物有的被运往沧口火车站,有的直接转火轮去了日本,平时人声嘈杂,异常热闹。
戴一顶破毡帽,一身劳工打扮的关成羽扒拉着人群朝一个站在一只大铁箱上擎着木头牌子吆喝的马脸汉子走去,后面跟着贼眉鼠眼的喇嘛。
一群海鸥贴着海面低飞,海面上扑来的风夹杂着带腥味的雾水摔在脸上,刀割一样疼。
靠近被一群人围住的马脸汉子,关成羽摸一把湿漉漉的脸,回头:“传灯呢?”
喇嘛指指左边一个仓库模样的房子:“进去登记了。这小子是个跑堂的托生的,登什么记呀,别人都是自己找活儿干。”
关成羽横了他一眼:“喊他过来。”
喇嘛叫声“得令”,马戏团大变活人似的不见了踪影。
关成羽将破毡帽往下拉了拉,静听马脸汉子吆喝:“父老乡亲们,发财啦!大日本皇军优待咱穷哥们儿,去前湾码头扛活儿!想必大家都知道,前湾码头有干不完的活儿,以前国民政府欺负人,不让咱们这边的穷哥们儿过去抢饭碗,现在不一样啦,日本老爷打破了这个规矩,凡是来到青岛地面儿的穷哥们儿都可以去那里‘打食儿’!我可以毫不客气地告诉大家,那边的活儿油水大大的,只要你肯下力气,一天挣它三个大子儿不成问题!有了银子,你就等着快活去吧。有老有少的可以孝敬父母拉扯孩子,光棍一根的可以揣着银子逛窑子去!你连逛上它十天半月忙断家伙谁管你?老子腰里有货呀……来来来,赶紧报名,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别挤别挤,一个一个来。”
关成羽明白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扛活儿,转念一想,也好,下街这边太危险,小山已经注意到他了,即便是隐藏得再深,也难免某一天不暴露在他的面前。目前收拾小山的机会似乎还不太成熟,应该一个一个地来,北野武死了,下一个应该是山口……我不能再继续这样盲目地行事了,关成羽听说过北野武死后下街发生的情况,他知道因为这件事情,鬼子抓了不少人,有几个当天就死在了宪兵队。
早在北野武毙命之前,关成羽就知道洗劫白云洞的是下街的这帮鬼子宪兵,领头的是小山、北野武、山口敬一,带路的是一个满头癞痢的胖子。这个胖子很狡猾,关成羽费尽力气也没能打听出来他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领了赏钱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白云洞遭劫的那天上午,关成羽在清风岭采药,突然看见白云洞上空腾起滚滚浓烟,翻山越岭赶过去的时候,白云洞成了一片火海。几个师兄横七竖八地躺在道观门口,师父被绑着站在天井中央,小山踹他的腿,让他跪下,师父不屈地昂着头。 北野武在旁边一闪,随着一道军刀的亮光,师父的头颅飞出去,血如喷泉一样从肩膀中间喷射出来,阳光下灿烂如花。关成羽发疯一般冲了过去,刚接近道观,枪响了,关成羽轰然跌倒。山口单手挺着一杆三八步枪,狞笑着扑了过来,关成羽就地一滚,纵身跃下山涧……
畜生们,等着吧,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关成羽的胸膛都要胀破了。
“哎,那个大个子,你还在发什么愣?”马脸汉子点着人头,腾出一只手指着关成羽吆喝,“麻溜的报名啊,不想发财了?”
“报……报报报,”喇嘛拖着传灯挤了过来,一拉关成羽,“大哥,赶紧的呀,这买卖不错。”
“别急,”传灯征询地望了关成羽一眼,“快要过年了,咱们是不是先在这边干几天再说?”
关成羽不说话,冲马脸汉子举了举手。
“这兄弟是个爽快人!”马脸汉子跳下铁箱子,把身边的人往后一扒拉,“你们几个?”
传灯拉着喇嘛,凑到马脸汉子的跟前,指指关成羽:“三个。”
马脸汉子扫了关成羽一眼,脸上泛出一股不屑:“做苦力还拿架子?来,报一下名号。”
关成羽没有回头:“关成羽。”
马脸汉子皱了皱眉头:“关羽?我他妈还是张飞呢。”
“我是刘备,刘皇叔,”喇嘛嬉皮笑脸地往前凑了凑,“老大,他真的叫关羽啊,不信你问问他。”说着,将传灯往这边一拉。传灯刚要冲马脸汉子笑笑,马脸汉子当胸推了他一把:“我不管你们是哪路英豪,到这儿我说了算!”乜一眼关成羽,得意洋洋地说,“得罪了老子,没他的好活儿干。”见关成羽没听见似的盯着海面上的几只海鸥看,怏怏地横了一下脖子,“得,今天晦气,碰上个吃生米的……”挑着眉毛瞅喇嘛,嘴巴撅得像鸭子。喇嘛明白,慌忙掏出一根烟给他戳进嘴巴:“别嫌弃,哈德门。麻烦老大以后照应着点儿。”
马脸汉子抬抬下巴,鼻孔里哼出一溜烟:“嗯,好好干,爷们儿会照应你的。”回头望了望,“再没人了吧?没人点名走啦!”
点名的时候,马脸汉子不时瞟一眼关成羽,脸色忿忿的。
关成羽比别人高了足有半个头,站在人群当中,鹤立鸡群。
海风骤起,海浪咆哮。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跟在马脸汉子后面出了码头。
关成羽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密布,零星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下来。
传灯拽了拽关成羽的袖口:“天要晌了呢,是不是那边的码头上管饭?”
关成羽说:“应该是吧。”
喇嘛一蹦三尺高:“嘿!小日本儿就是大手,要请咱哥们儿吃日本料理呢!”
马脸汉子晃过来,一指喇嘛:“小日本儿?想进局子是不是?大日本皇军!还请你吃日本料理呢,再这么‘慌慌’,老子请你吃棒子。”话像是说给喇嘛听的,眼睛却瞄着关成羽。关成羽漠然一笑,重新把脸转向了天空,天上有几只落单的海鸟在飞。
马脸汉子没趣地甩一下手里提溜着的那根用来举牌子的棍子:“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说话注意着点儿,不许小日本儿小日本儿地叫,要叫皇军,皇军!皇军对待咱们青岛地面上的人有恩,没见皇军怕咱们得病,还给父老乡亲们打预防针吗?这要是在外边……”“你干脆喊日本人爹得了。”前面蹲着的一个驼背汉子轻声嘟囔了一句。马脸汉子猛地抡起了棍子:“谁说的?站出来!”
人群里的嗡嗡声没有了,大家惊慌失措地互相碰几下眼光,全都垂下了脑袋。
马脸汉子偏着头望一个猴子一般蹲在地上的尖嘴汉子,尖嘴汉子拿眼轻轻一瞟对面的驼背汉子,蔫蔫地笑了。马脸汉子明白,挥舞几下棍子,直接奔那个驼背汉子去了:“长在脸上,专戳老子的眼睛是不是?你当老子是聋汉?叫你骂我,叫你骂我!”驼背汉子在一阵噼里啪啦的棍棒声中蜷在了地上,头上的鲜血汩汩地淌在地上,瞬间结成了冰溜子。
传灯的双眼布满血丝,定定地瞅着关成羽。
关成羽依旧望着天,冷冷地摇了摇头。
突然,马脸汉子高擎着的胳膊被一只大手攥住了,马脸汉子遭了雷劈似的僵住身子,一脸惊恐。
这个攥着马脸汉子手腕的大汉长着一张狮子脸,鼻孔大张,脸上坑坑洼洼全是粉刺留下的疤痕,琉璃球一样小的眼睛寒气逼人。这双眼睛逼视着马脸汉子惊恐的脸,里面仿佛射出两只冷箭:“你不是中国人?”马脸汉子惨叫一声“大哥饶命”,手上的棍子不见了,那只手眼见得泛出紫青色,软软地垂了下来。大汉嗤一下鼻子,慢慢松开了手:“我不****娘,你是不会管我叫爹的。”
马脸汉子疼得直吸气,面目扭曲得像抹布,跳一下脚,两眼弹球似的找寻刚才帮他指人的尖嘴汉子。
尖嘴汉子已经站到人群后面,坏笑一声蹲下了。
马脸汉子用左手捏着右手腕子,一步一步倒退着,突然转身:“你给我等着!”撞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过了马路。
大汉哈哈一笑:“等你娘来夹我呀,操。”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
大汉弯腰拉起血人一般的驼背汉子,捏捏他的肩膀,板着脸说:“做人要有点儿血性,别这么窝囊。”
关成羽冷眼看着大汉,冲傻愣在那里的喇嘛努努嘴。
喇嘛凑到大汉身边,一抱拳:“好汉,过一下码头!”
大汉上下打量打量喇嘛,刚抱起来的拳又松开了:“哪路佛爷?”
喇嘛愣怔一下,竖起右手大拇指在鼻子上蹭蹭,大汉笑了:“哈哈,‘滑’(流窜或者逃跑)着?”
喇嘛红了脸:“嗯,‘滑’着。大哥高姓大名,在哪儿‘挂柱’(入伙)?”
大汉轻蔑地抬了抬下巴:“杨武。‘浪飞’(一个人干)。”
一直在旁边看着大汉的传灯一下子愣住了,杨武?这可是一条好汉!
早在徐家没搬来下街之前,传灯就听说过这个人。
一起混街头的兄弟传说,下街东面大马路那边出了两条好汉,是亲哥儿俩,老大叫杨文,老二叫杨武。兄弟俩老早就没了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早先,兄弟俩跟着螳螂拳传人李昆山习武。李昆山行走江湖之后,兄弟俩没了管束,仗着一身武艺,到处“踢馆”(砸武场)扬名,最终得罪了台东警察署长乔立荣的小舅子,被抓进大牢呆了几年。出来之后,兄弟俩破罐子破摔,索性上了崂山,投靠“青山保”大当家的胡占山,当了土匪。因为兄弟俩性子太直,又不喜欢下山折腾百姓,在山上吃不开,前几年回了家。杨文凑钱开了个铁匠铺,杨武在大马路那边拉洋车。日本人没来下街之前,下街人传说,杨武拉洋车拉了一个喝醉酒的日本浪人,日本浪人不给钱,被杨武直接拉到后海丢进了大海池子。警察抓他,他跑了,据说是又上了崂山……现在日本人可是回来了,难道他不怕日本人抓他?
这边,杨武看见了远远地打量他的关成羽,目光一下子直了。关成羽也愣了一下,两眼放出诧异的光来。
喇嘛好像看出了门道,拽一把杨武的胳膊,转身走向关成羽:“老大,找个地方说话?”
话音刚落,杨武已经冲过来了,一把抱住关成羽:“大炮,是你吗?”
关成羽用力搂了搂杨武:“是我。”
杨武松开关成羽,大嘴咧成了一只巨大的蛤蜊:“我日!真是山不转水转,咱哥们儿又凑到一起来啦。”
喇嘛兴奋如醉酒的猴子,攀着两个大个子的肩膀,尖声嚷嚷:“天下英雄一家人!走,吃酒去!”
关成羽眯着眼睛看杨武,杨武皱了皱眉头:“不急。我走了,怕这帮哥们儿有麻烦。”
旁边有几个人眼睛瞄着这边,悄悄挤出人群不见了踪影。传灯笑了,呵,这些家伙的胆子也太小了,关你们什么事儿?正要靠过来跟杨武打声招呼,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传灯回头一看,马路对过呼啦啦冲过一群穿着维持会衣裳的人来,里面竟然还有拿他练八卦掌的那个斜眼混混。马脸汉子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趾高气扬地跟在这帮人后面,咋咋呼呼地嚷:“别让他跑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哪儿去了,哪儿去了?那个破坏皇军劳务政策的反动分子哪儿去了?”他的胳膊用一条裹腿吊在脖子下面,就像半截烧火棍子。
杨武分开人群,乐呵呵地向他走了过去:“孙子,你找我是吧?来呀,爷爷等着你呢。”
那帮人从他的身边呼啦一下跳开,他们似乎不相信还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一个个瞪大眼睛直卤卤地看着他。
斜眼混混对旁边的人说声“我撒泡尿去”,斜起身子,磨磨蹭蹭地溜出了人群。
马脸汉子左右看了看,脸色有些慌张:“哥儿几个,你们都怎么了?上呀,抓人呀……”
杨武歪着脖子哼了一声:“他们没那本事,还是你来吧,你行。”
马脸汉子大张着嘴巴,后退两步,转身想跑,还没挪动脚步,就被提着盒子炮赶过来的栾凤山撞了个趔趄。
马脸汉子遇到救星似的闪到栾凤山身后,手指簌簌地点晃过来的杨武:“就,就是这个不识好歹的暴乱分子煽动闹事儿……”
栾凤山定睛一看笑眯眯看着他的杨武,将抬起来的枪垂下了:“武子,给个面子,跟我去一趟维持会。”
杨武轻蔑地嘬了一下牙花子:“你有这个面子吗?”
栾凤山将马脸汉子从身后拎出来:“他也去。解释清楚了你们就回来,该去码头扛活儿还去码头扛活儿。”
杨武微微一笑:“栾光杆儿,本来我可以跟着你去,可是现在不行,老子不跟汉奸打交道。”
栾凤山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抬腿踢了马脸汉子一脚:“瞎凑合什么!”冲杨武耸了耸肩膀,“面子要互相给,你不是不明白,江湖上讲究这个,凡事要适可而止,过了就不好。要知道,前年那事儿还没完呢。”
杨武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一仰脑袋,放肆地笑了:“没完?没完你接着来呀……哈,栾光杆儿,告诉我,你究竟吞了我哥多少银子?我要让你乖乖地给老子吐出来。”
栾凤山怔了怔:“那事儿已经完了。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武子,咱爷们儿在这一带混江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说这事儿我要是不管,码头上的治安还怎么办……”说着,拿眼冲左右一瞟,“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要知道,我的这帮兄弟也得吃饭,如果你不配合,我的兄弟就算失职,他们以后就没饭吃了,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
旁边的几个维持会混混领悟栾凤山的意思,对望一眼,哗啦亮出家伙,炸了蜂窝似的扑了上来。
杨武腾身跳到一块宽敞的地方,一把扯下自己的棉袄,露出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来:“来吧,让爷爷痛痛快快地跟你们练一把!”
一个愣头愣脑的家伙端着长枪冲上来,嘴里大叫:“你不让哥们儿吃饭,哥们儿就对不住啦!”刚一接近杨武,身子就平空摔了出去,落在一堆陈雪上,砸出哗啦的一声脆响。杨武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后腿扎稳地面,前腿虚晃着,一条胳膊在上一条胳膊在下,悠悠地摆动:“不错,再来。”五个维持会互相一点头,抡着棍子扑了上来。杨武将一条胳膊穿过近前那个人的腋窝,另一条胳膊迅速插到左侧那个人的腰下,双肩一摇,粘住右侧那个人,迎面踢出两脚,五个人同时被摔进十几步远的一个大坑,哎哟声此起彼伏。
杨武的动作没变,依旧是那个螳螂捕蝉的架势:“不痛快,不痛快!栾光杆儿,你怎么不开枪?”
栾凤山似乎是看傻了,脸色焦黄,栓驴橛子一般撅着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
马脸汉子急了,抓起栾凤山倒提着盒子炮的手,拽出枪来,猛地指向杨武。
杨武伸出一根指头朝他一下一下地勾:“来,靠近一点儿,打我的脑袋。”
马脸汉子的枪口歪了,回头看那帮维持会的人,一句“还不动手”还没说利索,肩胛骨上就挨了一枪托——吉永次郎赫然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