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成羽得到的消息没错,传灯和喇嘛果然是到了东北。
晕头转向的传灯全然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和喇嘛被绳子连在一起,跟随从七辆大卡车上下来的人被鬼子的大枪指着,一路趔趄,上了一艘停靠在海 边的铁甲船。蹲在甲板上的时候,西天边火红一片,随着一阵海风掠过,残阳呼啦一下就没了。
一整天没有吃饭,饥饿的感觉让传灯一阵阵地眩晕。鬼子在船上给大家解开绳索,传灯刚伸了一个懒腰,又被鬼子捆上了,这次是一个一个捆的,结实得像称坨。巨浪凶狠地扑向甲板,船就像喝多了酒的醉汉,摇摇晃晃地向大海深处驶去……大家的棉衣全都湿透了,被风一吹,瞬间结冰,类似穿了一身铠甲。有几个忍不住饥饿和寒冷的兄弟,石头一般往海里扎,鬼子不开枪,眼看着他们被巨浪吞没。
迷迷糊糊当中,传灯昏睡过去,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实指望日头出来,身上的冰可以融化,谁知道冻得更结实了,一动咔嚓响。
不能动,传灯就把一泡屎拉在了裤裆里,裤裆冻得硬邦邦,屁股接着就磨破了皮,针刺一般疼痛。
渴得难受,传灯就啃自己的肩膀,啃进嘴里的是盐一样咸的海水……
不知折腾了几天,天又一次亮了。
一阵阵海鸥的叫声传进船舱。透过小小的窗口望出去,乌蒙蒙的大海上,数不尽的海鸥在上下翻飞,远处,陆地已经隐约可见。
满载劳工的铁甲船终于在一片低吟声中靠岸。
天上在下雪,三百多个鬼魂一样的“劳工”被赶牲口似的赶进了一个像是学堂的大院子。
还不错,饭终于来了,一人三个冒着热气的大馒头,咸菜随便吃,当场噎死了三条壮汉,直接被丢到了院西的一个雪坑。
吃了饭,鬼子让劳工们排成一字长蛇,一个翻译模样的人坐在一个大房间的门口给大家登记。
喇嘛有气无力地说:“七哥,我怕是不行了,浑身哆嗦,头疼发晕,拉在裤裆里好几泡稀屎了……”
传灯说:“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喇嘛说:“不能,我没让山口近身呢……七哥,别开玩笑了,我想‘滑’,我实在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传灯笑得很是凄楚:“那你就走吧,我是出不去了。记着啊,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兄弟上上香,别让我白喊你一阵六哥。”
喇嘛悲壮地挺了挺脖子:“放心吧七哥,我懂这些。”
挨到传灯登记的时候,传灯从已经化冻的棉袄里抠出良民证递了过去。翻译瞄了他两眼:“王老七?”传灯点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翻译继续看良民证:“李村的?”传灯接着点头。翻译在本子上划拉两下:“下一个。”喇嘛凑过来:“刘全。”翻译瞅两眼喇嘛的良民证,把手往西面的一个房间一指:“去那间。”站在西面房间门口的鬼子不让进,提溜着麻绳将排成一溜的人重新绑好,这才用枪一指门口:“开路。”
进了这间四角亮着汽灯,地上铺满稻草的房子,传灯这才知道,原来身上有良民证的住好房子,没有良民证的去东边那间,直接睡在地下。
外面还在登记,传灯已经拉着喇嘛躺下了。
躺在干松的稻草上,传灯感觉很舒服,就像躺在自己热乎乎的炕上一般。躺了一阵,传灯的身上就开始发热,紧接着一阵寒冷从脚下传上来,传灯打起了摆子……传灯看见自己的爹进来了,传灯想坐起来,可是他的身上没有丝毫力气,蠕动两下又躺下了。徐老爷子说,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年也不在家过,让我这一阵担心。传灯哭了,传灯说,爹你不知道,我杀了人,下街宪兵队的鬼子全被我杀了,我来这边杀鬼子呢。徐老爷子说,这边是哪边?传灯说,我也不知道啊爹……对呀,这是什么地方?传灯冷不丁坐了起来,忽然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前后几个大窗户都没有窗纸和玻璃,野兽般嘶叫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灌进来,房间立刻变成了船上的甲板,传灯身下的稻草也湿得像被水泡过,不知道是棉衣化了还是雪花吹进来的缘故。汽灯灭了,窗户外有狼狗喘气的哈达哈达声。一个鬼子进来,举着一盏马灯让大家一颠一倒地躺,估计是害怕大家说话。鬼子的担心其实多余,大家都成了半死的人,哪有说话的力气和心情?
打了一宿的摆子,天亮时分,传灯感觉好受了一些,歪头瞅瞅喇嘛,传灯的心一下子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这家伙身上的绳索不见了,取一个弯弓射月的姿势,睡得如同死猪。手被绑着,传灯只好用脚使劲地蹬喇嘛的屁股,蹬了好几脚,喇嘛才诈尸一般坐了起来,嘴角的口水鱼线一般甩出去老长:“咋了,开饭了?”
传灯低吼一声:“找死?快绑上!”
喇嘛迅速躺下,三两下将自己折腾成了粽子。
门开了,几个鬼子用枪托挨个砸躺在稻草上的人,大家麻木得就像被人挖了脑浆,木头人一般出了房间。
传灯回头一望,稻草上还有几个躺着的人,估计那是几具死尸。
院子里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下面摆着一只洋铁桶,上面冒着白雾一般的气,铁桶旁边是一只大笸箩,里面的馒头白得刺眼。
传灯以为这是要开饭了,吃过饭以后又要上路了,那辆车是来拉他们走的。
结果传灯猜错了,吃饭的是几个鬼子兵和一群穿伪军衣裳的汉奸,传灯感觉怏怏的,口水变成唾沫,直接啐到了地上。
那辆车开走了,鬼子也不见了,院外涌进一群穿青灰色伪军服的汉奸。
这群人冲过来,连踢带踹地让大家排成一行,然后用枪指着往院外驱赶。
传灯发现,下车的时候大概有三百多人,出院子的时候不足一百人,估计没有良民证的留下了,还有死了的几个……死去的人只能悄悄地走,把生还的梦想冰封在灰色的灵魂里。死亡带来的沉痛和惊恐,在目睹接二连三的死亡后已经变成了麻木,大家都这样。
雪已经停了,风刮得紧起来,卷起的沙雪砸在脸上拳打似的疼。
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偶尔驶过的几架马车带起的雪泥,扬场般飞扬。
传灯悄声问喇嘛:“这是到了哪里?”
喇嘛冲远处跑过来的一匹马努努嘴:“你在山东见过这玩意儿吗?”
传灯一看,马的后面拖着一个没有车轱辘的架子,估计这就是闯过关东的人回来说的爬犁了。
“难道咱们这是来了东北?”传灯吃惊不校喇嘛哼了一声:“肯定是了。不过我感觉咱们还没走远,好像还没到奉天……咱们肯定是下煤窑去的。下煤窑应该在长白山一带,离这儿还远着呢……七哥,我真的要走了,昨晚我想了一夜,要死咱们不能死在一起,留下一个也好报仇……七哥你别笑,真的,我真的想了一夜,觉都没睡。你看,我的眼珠子是不是发红?熬得这是。”“你不用解释那么多,要走我没拦着你,”传灯没好气地说,“不过你可得想好了,跑不好先死的是你。”喇嘛红了脸:“我知道你是啥意思,我又没说马上就跑。”
沿着大街走了一阵,一群人走上了一条小路,汉奸们喊停。
大家刚停下,几个汉奸就开始给大家松绑,传灯舒了一口气,好啊,还是中国人向着中国人。
喘口气歇歇喽……传灯刚笑了一声,胸口就压上了石头,那几个汉奸在挨个劳工搜身!
喇嘛用膝盖顶了顶传灯的腿弯:“七哥,把钱藏好了。”
传灯没有应声,藏什么藏呀,早就藏好了,跟裤裆里的屎粘在一起,贴进屁股沟里了呢。
因为没有搜到钱,传灯被噼里啪啦打了一顿,热汗冷汗一起出,打摆子的症状立马好了,传灯想,敢情挨揍也是一味好药呢。喇嘛就没有这样幸运了,他只挨了一脚,是踢在肚子上的,怀孕症状立刻加重,上吐下泻,几近虚脱。搜完身,大家的情绪普遍好了一些,因为松了一阵绑,大家都舒筋活血了一番,不由得感激这帮汉奸,觉得他们真是与受苦人心连着心,亲人不换。
一行人临近一个山坡的时候,开饭了,一人一个菜团子,一块冰溜茬子。
吃罢饭,大家身上有了力气,驾了辕的马一样在汉奸的咋呼声中呼呼行进。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来到了又一个市镇,天已经擦黑了。
蹲在一溜墙根下,喇嘛得得地碰着牙齿,半死不活地哼唧:“七……七哥,我真的要‘滑’了啊,再不‘滑’就死了。”
传灯说:“该‘滑’你就‘滑’,不过当心地上滑,别‘滑’倒起不来。”
喇嘛的牙齿不得得了,声音就像吃醉酒的猴子:“我是干什么的?老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当年……”眼睛一下子直了。
顺着喇嘛的目光,传灯发现,从街口呼啦啦涌过来一群扛着大枪的鬼子兵。这群鬼子兵没有替换下那帮汉奸,而是将汉奸们扒拉成两行,一行排到劳工旁边,一行排到劳工后面,随着一声狼嚎般的“开路”,队伍在汉奸们的驱赶下呼啦呼啦地往镇外跑。
“刘全,赶紧‘滑’呀,”喇嘛边跑边回头冲喇嘛呲牙,“再不赶紧‘滑’就真的‘滑’不了啦。”
“七哥是个好心人,”喇嘛哼唧一声,“还是你‘滑’吧,老子不想找死……”
传灯刚想再刺挠他一句,脊梁上就挨了一枪托,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奸冲他一瞪眼:“不许说话!妈的你掉队啦!”
传灯吐一下舌头,紧着屁股赶上了队伍。
脚下又湿又滑,不断有人跌倒,有的爬起来继续跑,有的爬不起来了,被鬼子直接拖到路边,一枪毙命。
天空罩了布一般黑,不是地上的雪映着,根本看不见路在哪里。
后面不时有枪声响起,传灯估计那是跑不动的兄弟被直接打死了……这样,队伍行进的速度就像刮风。
跑在传灯前面的一个伙计好像是睡着了,踉跄几步,棍子一样跌倒在雪地里。一个鬼子弯腰抓起他,拖到路边,对准后脑就是一枪,刺鼻的硝烟让传灯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喇嘛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几次跌倒几次爬起来,就像被风吹着的一张破纸,不是传灯经常用身子挡一下鬼子的目光,喇嘛不知道已经死过几回了。有人在后面哭,哭声幽幽,类似夜梦中的鬼叫,当鬼叫消失的时候,传灯知道,那个人真的变成了鬼魂。不知跑了多久,东边天上就泛出了死鱼肚子那样的光,传灯意识到,天就要亮了,这一夜,枪声几乎没有间断过。
天色大亮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了一处类似军营的地方。鬼子让大家停下,开始清点人数,又少了三十多人。
见那个麻脸汉奸有些面善,传灯颤着嗓子问:“大哥,皇军这是什么意思碍…一路杀人。”
麻脸汉奸的神色也有些恐惧:“不大明白,好像是故意的,要选拔人呢……你少打听,当心没了小命。”
传灯听他的口音有点儿像沧口那边的人,故意让自己的口音重一些:“我明白了大哥,我再也不问了,咱不当‘彪子’。”
麻脸汉奸瞥了传灯一眼,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摇摇头,将枪扛上肩膀,一摇一晃地走了。
军营里轰隆轰隆开出来三辆卡车,传灯松了一口气,这次不用跑了,小鬼子给老爷们预备轿子了呢。
车上跳下几个鬼子,指挥那帮汉奸给大家松绑,然后让大家活动活动身体,接着让一个鬼子带路,一行人进了那个军营模样的大院子。
在院里稍作停留,一行人被驱赶到一间澡堂样的房子里。里面雾气腾腾。
有人用中国话喊:“把衣服脱了,站成一排!”大家匆忙脱了衣服,贴着墙根站下了。
传灯磨蹭片刻,躲在黑影里,先将棉袄脱了,再将棉裤里面的钱掖进棉袄袖子,找一个他看得到的地方放好,光着身子站到了墙根。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滋水声,一行人被一根水管子洗萝卜似的冲。
哗啦声停下的时候,一辆手推车进来了。鬼子指挥大家从车上拿棉衣。传灯一看,乐了,好家伙,日本军衣!松干松干的,透着一股棉花的香味。趁大家争抢棉衣的空档,传灯蹿到自己的那堆满是屎尿味道衣服旁,悄悄将钱攥在了手里。
换了棉衣,一行人的脸上泛出了人色。喇嘛将棉袄扎进裤腰,学鬼子那样走了几个正步,一时间显得气宇轩昂。
溜着墙根晒了一会儿太阳,大家被驱赶到一个食堂。
这顿饭吃得爽,一人两个大馒头,一碗黄灿灿的小米饭。
喇嘛举着饭碗冲传灯嘿嘿:“皇军大大的好,请咱爷们儿吃‘星星散’(小米饭)呢,吉利啊,绝对吉利!七哥你知道不?当初我在东北混‘绺子’的时候,弟兄们闯了大‘窑堂’才能捞着吃这个呢……好,不错,今后爷们儿就跟着皇军玩共荣了,”腾出一只手拽拽棉袄下摆,咧着大嘴笑,“瞧瞧,冷不丁一看,老子也是皇军呢,”冲站在远处往这边看的麻脸汉奸一眨巴眼,“比他强,他是汉奸,咱爷们儿是正宗皇军……”
“****娘的,你又不惦记着‘滑’了?”传灯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呱唧呱唧地吃米饭,“我可告诉你,我是真看好皇军了,我不走,我要跟着皇军吃大白馒头,吃小米干饭。”
喇嘛红了脸:“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七哥,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滑’,小鬼子这不定是闹什么妖呢。刚才我听几个汉奸嘀咕,好像鬼子要把咱们拉去什么研究所,估计没他妈好事儿。闯荡江湖的时候我听说过,牡丹江那边有几个兄弟被他们抓去什么研究所,大卸八块,连尸首都没了呢……”传灯出了一身冷汗,含在嘴里的一口米饭咽不下去,一用力,生生卡在嗓子眼里,眼泪都憋出来了。
“七哥,我想好了,反正暂时咱们是走不出去了,干脆我跟你一起等机会,”喇嘛说着,瞥了麻脸汉奸一眼,“你跟他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了,我也听出来这家伙是咱们那一带的人,古语说得好,是乡亲三分亲,咱们不如这样……”蹲过来,把嘴凑到传灯的耳朵边,轻声嘀咕。传灯不住地点头。
“你们两个在那儿嘀咕什么呢?”麻脸汉奸一摇三晃地踱了过来。
“没嘀咕啥,”传灯冲他呲了呲牙,“我这个兄弟想家了,跟我唠叨他娘做的大肉包子呢。大哥吃了?”
“吃了,”麻脸汉奸左右看了看,提一把裤腿蹲下了,“兄弟是青岛人?”
“是,沧口那边的,下街。大哥好像也是青岛人吧?”
“嗯。离你们下街那地方不远,按说咱们还是邻居呢。我是大马路那边的……来关东好几年了。”
“大马路那边的?”传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咱们还真的是邻居呢。我姓徐,我家开了个大车店,我爹叫徐正义。”
“徐正义?”麻脸汉奸搓着头皮想,“徐正义……是不是以前收养过两个日本孩子的徐正义?好像听说过……”
传灯抓住时机紧跟一句:“对。说起来我家也算是跟皇军亲善呢,就像大哥一样。”麻脸汉奸愣怔一下,苦笑道:“我不敢跟你们比……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起先我在旅顺口扛大包,后来当了巡警,积攒了几块大洋想回家,结果在路上被胡子给抢了,正好那时候皇军招人进山剿匪,我一怒之下就参加了皇协军,一直干到现在……唉,算起来,我来东北已经四个年头啦,也不知道我老婆在家怎么样了……”
传灯忽然感觉这事儿有些蹊跷,莫非这个人就是王寡妇闯来东北的丈夫王麻子?不禁问道:“大哥是不是姓王?”
麻脸汉奸猛地抬起头来:“你咋知道?”
传灯刚想说话,喇嘛拽了他一把,接口道:“他瞎猜的。大哥,给皇军当差,一个月能赚不少饷银吧?”
麻脸汉奸颓然叹了一口气:“别提了……有钱的话我早就回家了。兄弟,回我的话呀。”
喇嘛说:“难碍…谁不想回家呢?可是没有盘缠,就得要着饭回去,那得多长时间呀,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年。”
麻脸汉奸不理他,依旧瞪着传灯看。
传灯索性横了横心,张口就来:“我认识大马路那边的一个大嫂,大嫂说他的丈夫姓王,在家排行老三,好几年前就闯荡来了东北……”
麻脸汉奸蹲不稳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兄弟,那就是我老婆呀……”慌乱地瞟了四周两眼,“不能跟你说了,一会儿上车再说。”
传灯的心有些踏实,看来有门儿,尽管说不上来具体门儿在哪里,可是传灯隐约有这个预感,我跟喇嘛会“滑”出去的。
吃了饭,大家在一阵枪栓的哗啦声中走出了食堂。在院子里,一行人又被绑上了,这次绑得轻快,只将手绑着,一个一个连起来,十几个人连成一串,就像串成一串的蚂蚱。传灯的后面串着的依然是喇嘛。出了院子,门口三辆卡车的挡板已经放下了。三串人分别上了三辆卡车,挡板接着上好,每辆卡车上站上去五个汉奸。传灯惊喜地发现,王麻子在自己的这辆车上,心颤颤的,嗓子麻痒得直想唱歌。
卡车开动起来,后面跟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车上架着一挺牛腿粗的机关枪。
卡车沿着白茫茫的路面飞驰,眼前的村庄越来越少,到处都是连绵的群山与压满积雪的树林。
天又一次在不经意的时候黑了下来,满车的人昏昏欲睡。
喇嘛悄悄将自己的手从绳扣中缩了出来,轻轻一捏传灯的屁股:“钱呢?”
传灯小声说:“在后腰,自己摸。”
喇嘛将手探到传灯的后腰,攥住那把钱,轻轻将手抽了回来。
卡车好像是在不停地爬坡,一座一座的山被抛在了车轮底下,迎面扑来的风让大家感觉自己是飞在天上。卡车又过了一道大坡,终于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下停住了。一个鬼子从前面的车上跳下来,跟第一辆车上的一个汉奸说了几句话,汉奸跳下车,大声喊:“各车上的人都注意啦!直接在车上睡觉!规矩我就不强调了,想好好活着就别有什么打算!好了,睡觉!”前面车上有个粘痰粘着似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棉被都没有,冻死人?”“给你个女人陪着要不要?”随着一声枪响,车上咕咚滚下一个人来,“大家都听好了,不许出声,不许乱动!”
四周鸦雀无声。大山深处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旋即沉寂,夜色深邃而悠远。
喇嘛似乎是睡着了,一声接一声的呼噜风扯着似的连绵不断,传灯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不觉一笑。
传灯的绳扣也被喇嘛打开了,绳索勒过的手腕泛出一丝微疼,让传灯的心又空又踏实。
传灯蜷缩在挡板边,眯缝着眼睛观察四周,大家好像都睡了,长短不一的鼾声此起彼伏。怎么办?是应该直接走还是让王麻子掩护着走呢?传灯在犹豫。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传灯发现王麻子的脑袋动了动,随即,一双眼睛亮了一下。好,王麻子也没睡!传灯定了定神,一定得拉上他一起走,万一被鬼子发现,也好有个说头,王麻子会推挡一阵的。一旦离开这边,没有王麻子也不行,这边的路不熟悉,不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没准儿刚离虎洞又进狼窝……传灯用胳膊肘拐了拐喇嘛,喇嘛领悟,把手在眼前轻轻一晃。王麻子看见了,轻咳一声将身子靠了过来:“兄弟,有话说话。”喇嘛说话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大哥,我有回家的路费……”说着,将手里攥着的那把钱塞到了王麻子的手上。王麻子一把攥住,声音就像被胶水粘住了:“好兄弟……你这是雪中送炭碍…等我回家,我会每年都给你烧纸的……”
“大哥,”喇嘛急了,促声道,“你领会错我的意思啦……那什么,兄弟是想跟大哥一起走埃”
王麻子噎着似的没了声音。
起风了,四面八方吹过来的风兜在卡车周围,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野兽的叫声随即响起,整个夜空散发着恐怖的意味。
趁着这些杂乱的声响,喇嘛拽一把王麻子的手,钱忽然就到了自己的手里:“大哥不江湖!我宁肯死在这里钱也不能给你!”
王麻子探手来夺钱,钱已经被传灯抓过去了。
王麻子直起身子来回看。
传灯以为他想喊叫,扑过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王麻子从传灯指头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咱们一起走……”传灯一下子撒了手。
风声越来越大,老天爷似乎是在帮助传灯他们,雪也同时下来了,随风砸在卡车周围,树叶子一般大。
王麻子将枪背在身后,悄悄打开挡板,向早已等候在挡板边的传灯和喇嘛一挥手,传灯和喇嘛夜猫一般溜了下来。
王麻子示意传灯和喇嘛蹲下,自己轻飘飘地溜到车轮下,贼一般来回踅摸。
传灯的心直接卡在嗓子眼里,喘气都不顺溜了,憋得胸口即将爆炸。
风越来越猛烈地刮,碎雪砸得卡车乒乓作响……王麻子一晃不见。
传灯的一声“不好”还没出口,就被喇嘛一巴掌捂回嘴里,传灯顺着喇嘛的手指一看,王麻子躲在一堆雪后风车一般向这边招手。
传灯和喇嘛冲到王麻子身边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蹿过来的还是被风给吹过来的。王麻子丢了枪,说声“跟紧我”,双手抱头,沿着一处斜坡滚了下去,斜坡上腾起一溜碎雪。传灯顾不上喇嘛,直接一头扎了下去……
喇嘛追上传灯和王麻子的时候,两个人已经钻进了前方一处阴森森的大树甸子。
喇嘛回了一下头,感觉这里离卡车停着的地方得有三五里的路程了,失声笑了。
三个人汇合在一起,除了互相点一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里呼出的热气在空中被冻得噼剥作响。
钻出大树甸子的时候,东方微明,大雪彻底停了,满世界银白一片。
传灯站住,刚才已经被汗水湿透的棉袄瞬间冻成了冰溜子,风一吹,刺骨地疼。
王麻子手搭凉棚到处乱瞅,似乎是在分辨方向,喇嘛呼啦一下跳到他的跟前:“别瞎踅摸啦,这地方我熟!”
传灯来不及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当胸给了他一拳:“别罗嗦,再怎么走?”
喇嘛一指前方:“那边有条铁轨。扒火车去奉天,到了奉天我自然有办法!走吧,路我是不会记错的。”
三个人马不停蹄地往前方赶,不知不觉中,天色大亮。
在一个山坡后面,王麻子从腰上摘下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套满是补丁的棉衣。
传灯不解:“大哥早有准备?”王麻子不说话,闷声不响地脱下伪军衣裳,换上了这套棉衣,冷不丁一看,整个一个逃荒的。传灯说声“继续赶路”,刚一迈步就笑了,喇嘛换上了王麻子脱下来的棉袄,棉袄不合身,穿在身上就像一件僧袍。传灯忍住笑,讪讪地摸一把喇嘛刀背一样的肩膀:“你不是刘全,你还是喇嘛。”
“老子也来过一把汉奸瘾!”喇嘛横着指头点传灯和王麻子,“这下子全活儿了,一个鬼子,一个百姓,一个汉奸。”传灯和王麻子不理他,拔脚就走。
喇嘛疾步跟上:“麻子哥,七哥,咱们只要一到奉天,就算到家了!我估摸着,从这儿上火车,到达奉天的话用不了三个钟头。到时候一下车,二位看我的好了,兄弟在那边有人,无论是饭馆还是窑子铺都给兄弟面子,兄弟我……哎,哎哎,慢走啊二位……”
果然,日头即将升到头顶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咔啦咔啦的火车声。
喇嘛鼓鼓腮帮子,一拍胸脯:“我说得没错吧?好嘞,哥儿仨,准备上车!”
冲出眼前的一片树林,一列冒着白烟的火车迎面驶来,三个人冲进烟阵,纵身而上。
让三个人没有想到的是,火车的目的地不是奉天,而是相反的方向。
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随着白烟的淡化,火车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