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生,你还记得回来呀!”春园茶楼的一个房间门口叉腰站着母狮子一般的三嫚儿,一根戳着喇嘛的指头被她抖得像打鼓。喇嘛跳个高将房门上方的一只灯笼摘下来,在三嫚儿的眼前一晃:“嚯,看样子没招待人……妈,刚才我看见山口那个混帐玩意儿了。”
三嫚儿说声“关你屁事”,扒拉开喇嘛,冲跟上来的传灯一扬手绢:“啧啧,这不是小二嘛,你咋深更半夜的来了?不怕你爹用鞋底子抽你的脸?”翻个白眼,看见后面站着的杨武,眼睛一亮,“哟,谁家的小子长得这么男人?快进来快进来,让老娘好好伺候伺候你。”
喇嘛猛地推了他妈一掌:“你没完了还?那是我哥们儿!以后当着我的面儿少这么猫叫春似的‘慌慌’,我长大啦!”从手里抽出几张钞票塞到三嫚儿的手里,“这是我孝敬你的。妈我跟你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能不干尽量别干那活儿了,你儿子能养活你。”
三嫚儿蘸着口水点钱,眉开眼笑:“不干了不干了,我儿子成人了,我儿子成人了……”蓦地停手,瞪眼看着喇嘛,“就这几个小钱还想养活你妈?再拿,再拿!”
喇嘛丢了灯笼,拉着传灯和杨武往旁边的一个屋子走:“没了!跟大茶壶说声,整几个好菜,我要请两个兄弟喝酒。”
三嫚儿呸了一声,一扭屁股:“婊子养的,喝死你……”一拉蹭过身边的传灯,“小二,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传灯没有回头:“我爹不给开门。”
三嫚儿说声“这个老倔驴”,尖起嗓子冲喇嘛的背影喊:“以后在码头上挣到的钱全交回来啊,你娘要从良啦——”
杨武哑着嗓子嘿嘿:“有点儿意思哎,娘儿俩,一个要金盆洗手,一个要从良,好玩儿。”
喝着酒,传灯问杨武:“刚才文哥说你跟那个什么王寡妇……咋回事儿?”
杨武说:“没什么,我从码头跑出来没地方去,正好碰上维持会的谷子,谷子帮我找了户人家暂时躲着,就是那个王寡妇家。你知道不,共产党的叛徒王复元被共产党特科派来的张英刺杀之前就住在她家,她是个热心人,这我就不说了,反正王寡妇人挺不错的,日子过得也挺难……算了,不说她了,以后安稳了,我想办法周济周济她,一个女人家,太难了……”瞥一眼传灯,笑了,“我想起来了,谷子跟我说,前些日子你被抓去了宪兵队,他打过你,现在他知道了咱哥们儿的关系,让我替他跟你道个歉呢,他说,那都是栾光杆儿安排的,想让你收敛收敛性子呢。我觉得那伙计还行,不算太坏……他也是没有办法,要吃饭没别的门路,不当汉奸饿死他?”
传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怎么不去当汉奸?”
杨武怔了怔,又笑:“我跟他不一样,他斜着个眼,哪个地方要他?你瞧我,浑身力气,仪表堂堂……”转头看看闷头喝酒的喇嘛,“不过,论仪表,我比咱汉杰兄弟那可是差了一大截子。”
喇嘛将一口酒滑下嗓子,矜持地拧了一把嘴唇:“我长得清秀,皮肤嫩,你的皮肤太糙,咱俩不在一个档次上。”
杨武眨巴两下眼睛,貌似敬仰地望着喇嘛:“汉杰,你说你咋就长这么俊秀呢?跟个大姑娘一样一样的。”
传灯跟了一句:“是啊是啊,大鼓书上说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什么的,大概就是说你呢。”
杨武冲传灯使了个眼色,说:“那倒不至于,反正咱汉杰兄弟这模样在沧口这一带的年轻人里那是数一数二的,是不是汉杰?”
喇嘛惬意地眯眯眼,刚想说句什么,猛地停住了:“武哥,你啥意思?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拿兄弟当猴儿耍呢?”
传灯再也忍不住了,把刚喝到嘴里的一口酒喷了个满天飞,杨武狠劲拧了他的大腿一把,冲喇嘛正色道:“你觉得我在耍你?”
“这……可也是,没有这么耍人的,”喇嘛摸了摸自己尖瘦的脸,“我本来就长得不错嘛。不对,还是不对……武哥,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要让我做点儿什么?”
杨武瞥瞥鼓着腮帮子强忍住笑的传灯,故作痛苦地叹了一口气:“唉,都怪我和传灯长相不好,要不,这样的事情哪能让你去干呢?不合适,不合适。”
喇嘛急了,一把扳住杨武在眼前摇晃的手:“不来这样的!有话你就说明白,兄弟扛得祝”
杨武抽回手,依旧摇晃:“不合适,不合适呀……”轻扫一眼急红了脸的喇嘛,冲传灯一努嘴,“我不好意思说,要不你问他?”
没等喇嘛开口,传灯开了腔:“喇嘛……不,汉杰,你听我说,刚才我跟武哥商量过,这不是关大哥这几天要出去找张彪吗?报仇的事儿肯定得拖一拖。我们俩的意思是,趁关大哥不在家,咱哥儿仨帮他把这事儿办了……”
“慢着慢着,”喇嘛打断传灯,抓耳挠腮地问,“关大哥跟谁有仇?”
“连这个你都不知道?”传灯简单把关成羽的遭遇跟喇嘛说了一下,最后道,“这个仇不应该报吗?”
“报,应该报。可是……”喇嘛的脸色有些发黄,“就咱们三个,能行吗?”
“肯定不行,”杨武面露难色,“所以……唉,全仗汉杰兄弟出马了。”
“三个不行,我一个就能行?什么道理嘛……”喇嘛将身子下面的板凳扭得吱扭吱扭响。
“道理肯定有,”传灯说,“说书的讲,这种计策叫智龋”
“我一个人去‘智券日本鬼子,人家日本鬼子把我‘智券去感化所,你们都‘智券没影儿了,我傻呀……”喇嘛这次是彻底不高兴了,“智取智取,智取个智龋我明白你们什么意思,刚才我就犯嘀咕,武哥冷不丁就表扬我长得俊,啥意思?尽管我长得确实不丑,可是你那腔调不对劲呀,彪子也听得出来你们有事儿想撺掇我上碍…到最后我被人家给‘券没了,你们啥事儿没有。”
杨武被他这一顿抢白搞得有些下不来台,灌口酒,胡乱打哈哈:“智取智取,玩得就是一个‘智’字,不然那还叫什么智取,你说是不是传灯?”传灯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你别把这事儿想歪了,我们没别的意思,该出手的时候,我们会出手的……”
见喇嘛还要说什么,杨武拦住话头道:“意思就是,你只要开了头,后面的事情由我和传灯来做。”
喇嘛不动声色地来回瞅着杨武和传灯,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罗嗦了,你们把事儿先说说。”
杨武和传灯同时笑了:“这就对了嘛……”
传灯咳嗽一声,沉着嗓子说:“关大哥的仇人就是沧口宪兵队的那帮日本鬼子。 北野武已经被关大哥给除掉了,这个你都亲眼见过,我就不说了。前几天关大哥又想去刺杀小山,结果没得手,这你也知道,不是你还救了关大哥的吗?眼前‘办’小山还不是时候,因为这小子太厉害了,得慢慢想办法。目前最容易收拾的是山口。山口的脾气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喜欢逛窑子,可是咱们在这儿收拾他不现实,那样会牵扯到很多人,咱们必须把他引到一个离下街远点儿的地方下手,这样下街的父老乡亲才能不受牵连。其实,我这么一说,你应该明白了,那就是……”瞥一眼静静地听他说话的喇嘛,继续说,“这不是你长相比我们俊秀吗?你打扮成一个姑娘的样子去勾引他,然后……”
“我明白了,”喇嘛慢慢腾腾地翻了一个白眼,“汉兴长得比我还俊,你们怎么不动员他去‘智券?他还懂日本话……”
“汉兴不行,”传灯说,“山口认识他,他就是装扮得再像,也会露出马脚。”
“照这么说,你们就认准我了?”喇嘛看看传灯再看看杨武,把一只手捂到额头上,猛地往下一捋,“我干!”
“好样的,”杨武舒了一口气,抓住喇嘛的肩膀用力一捏,“我没有看错你,兄弟。”
“可是我有言在先,”喇嘛又翻了一个白眼,“我只负责把他引出来,杀人的事情我不干。”
“我们也没想让你干,”杨武笑道,“我连传灯都不想让他干呢,我自己来。”
“武哥,”传灯咽了一口唾沫,“这……哪能让你一个人干呢?”
“听我的,”杨武沉声道,“我不是抢你的功劳,反正鬼子已经在抓我了,我无所谓了,可是你不能暴露……”
“不行!”喇嘛支起了螃蟹眼,“凭什么?我和武哥都暴露了,传灯凭什么躲在后面?”
“你暴露不了,你化妆起来,没人认得出你是谁来。”杨武站起来,一把按住了喇嘛的肩膀。
喇嘛不说话了,陀螺似的转动眼前的一只酒盅。
传灯想了想,开口说:“这事儿离了你不行,你想想,这些年你一直没在下街出现过,宪兵队的这帮鬼子根本就没见过你,再加上你这么一打扮,他们没有孙悟空的眼神根本就认不出你是谁来,即便咱们这事儿办砸了,你也没事儿。 别犹豫了,就这么着吧。你不是一直想在关大哥面前表现一把吗,这正是一个机会!如果咱们成功地‘办’了山口……”抬眼一看,喇嘛已经不在跟前了,传灯一愣,“喇嘛呢?”
杨武捏着传灯的胳膊,把嘴巴往门口一噘:“估计是跟他妈道别去了,这小子以为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呢。”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一声娇滴滴的叫唤:“哟,日本老爷,过来呀,过来跟小妹亲热亲热……啵啵!”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身大红棉袍的喇嘛扭扭捏捏地斜靠在门框上,两眼冲里面一个劲地放电。
传灯笑得钻到了桌子下面,杨武忍住笑,冲喇嘛啪地打了一个立正:“哈依!花姑娘大大的幺西!”
喇嘛矜矜鼻子,鼻孔里发出一声尖尖的“哼”,撩起棉袍,一屁股坐了过来:“这下你满意了?”
杨武伸腿勾勾传灯的屁股,上下打量一下喇嘛,吧唧一下嘴,道:“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惜不太漂亮。”
“我不跟你罗嗦了,”喇嘛瞪起枣核眼,眉头皱得像一头大蒜,“我长啥模样自己心里有数,是不是说我的右嘴唇歪着?那没办法,我娘生我的时候就这样。反正你们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先这么凑合着上吧。”杨武点点头,语焉不详地嘟囔道:“乍一看像那么回事儿……除了嘴唇歪,其他情况还过得去……不过,不过糊弄山口这个色鬼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传灯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隔着桌子瞅了喇嘛两眼,伸过胳膊,挑起一根指头掀了掀他的嘴唇:“是,是有点儿往上撅着……”把手猛地往后一抽,“这事儿难不倒咱哥们儿,看我的!”旋风似的冲出门去,摘下晾衣绳上挂着的一只竹木夹子,亮着手电一样的眼睛回来了:“把领子解开。”喇嘛似乎是豁出去了,垂着眼皮解开棉袍领口,任他摆布。传灯说声“忍着点儿啊兄弟”,将喇嘛嘴角的那块皮往下面拉了拉,又把脖子上的肉往上提了提,张着口的夹子直接凑了上去……喇嘛不愧是行走江湖多年的好汉,硬着脖子一声不吭。
传灯将他包在头上当纱巾的一条大红围脖三两下给他缠在脖子上,顺势一拍他的肩膀:“妥了!”
再看喇嘛,扭着半截身子婷婷地坐在那里,尽管表情有些僵硬,但冷不丁看上去,眉清目秀,跟个江米人似的。
腊月二十三是辞灶的日子,年味儿一下子浓郁起来。据说灶王爷姓张,以前是给玉皇大帝做饭的厨子,后来下凡到了人间,专管百姓的吃饭问题。过年的时候,家家都供奉他,在他的画像旁写着“灶王爷爷本姓张,摇摇晃晃下了乡,白天吃的油盐饭,夜晚喝的烂面汤,岁末上天言好事,年初下界降吉祥”。传灯记得小的时候他家灶台上写的是“灶王爷爷本姓张,一碗凉水三柱香,今年日子过得苦,明年再请甜糕糖”……是啊,那时候日子过得确实凄惶,娘死了,传灯和汉兴还小,冷不丁家里又添了次郎和百惠两个吃闲饭的,一家人全靠徐老爷子在三井油房赶马车赚的那点儿辛苦钱过日子。现在日子好了,传灯想,吃闲饭的走了,家里的生意也不错,我混码头赚钱,汉兴要去警备队当差……一想这事儿,传灯的心里又是一阵不爽,感觉自己跟汉兴一下子隔开了距离。前几天,传灯听喇嘛说,喇嘛打扮起来去宪兵队门口“站街”的时候看见过汉兴,汉兴站在宪兵队门口跟次郎嘀咕了好长时间,喇嘛依稀听见他们在说百惠百惠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可是传灯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很早就知道汉兴跟百惠“相好”,百惠走了以后,汉兴恍惚了好长时间。
那天,传灯回家吃饭,徐老爷子对汉兴说:“听说太郎去了陆军总部,要带百惠也过去呢。”
汉兴说:“我知道,可是百惠不想去,跟太郎正闹别扭呢。”
徐老爷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汉兴说:“是次郎告诉我的。”
徐老爷子说:“我不管是谁告诉你的,以后不许你跟百惠联系了,次郎那儿能不去尽量也不要去,你是个中国人。”
汉兴不说话了,脸红得像是涂满了胭脂。
闷了一阵,徐老爷子问传灯,关成羽走多长时间了?传灯说,大概有十几天了吧。徐老爷子又问,码头那边挺安稳的?传灯说,还算不错,日本人挺讲道理的,工钱一分不少,还给大家发棉衣,听说过几天还要给大家发年货呢。徐老爷子眯着眼睛说:“你和汉杰在那边再干几天就回来,过了年就不要去了,大车店的营生也不少,就在家里干。”传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听码头上一起干活儿的一个书生说,日本人鬼着呢,没准儿想给这帮哥们儿下个什么套儿。”徐老爷子说:“过了小年就回来,咱们不差那几个钱。”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关大哥跟那个叫韩仲春的把头打过一架,有这事儿?”传灯说:“有这事儿,没打起来,那小子很有心眼儿,刚一交手就给关大哥跪下了……”
传灯说,他跟喇嘛回码头的那天上午,关成羽正在干活儿,韩仲春过来了,两个人说了没几句话,关成羽就跳开了,转身想走。韩仲春红着脸跟上来,好像要解释什么,关成羽不听,直接走到了一块空常韩仲春亮出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大腿上,斜着眼睛看关成羽。关成羽什么话也没说,拔下那把刀子,甩手插到了一只麻袋里头,韩仲春颠个步,飞起一脚直奔关成羽的面门,关成羽侧身躲过,反身一腿,韩仲春转个圈儿贴到了一堆麻袋上,关成羽跳过去,两个人直接粘在了一起,大家全看傻了眼,以为两个人要以命相抵,哪知道韩仲春顺着关成羽的身子滑到地上,单腿跪着给关成羽作揖,嘴里念叨着什么。后来大家才知道,韩仲春的肋巴条子断了好几根。
打那以后,韩仲春就消失了,大家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谁知前天他又回来了。
韩仲春回来的时候大家正在吃午饭,黄沙因为一个伙计干活儿少吃饭多,正擎着棍子修理他,韩仲春过去了,笑眯眯地攀着黄沙的脖子说了几句话,黄沙直接瘫在了他的脚下,两腿一蹬断了气。韩仲春提着一只带血的钩子,跳到高处对大家说,黄沙违反皇军的劳工政策,拿劳工当奴隶,他这是奉了皇军的命令处决他。刚演讲完,下面的劳工队伍里就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汉子,那汉子就是关成羽这边的那个哑巴,他跳到韩仲春的旁边,咦哩哇啦说了一通日本话,大家这才明白,原来这个白胖的矬子是个日本人。
韩仲春对大家说,皇军刚才说了,以后我就是这帮兄弟的头儿,大家都得听我的,我不会像黄沙那样对待大家……传灯恍惚有些明白,原来他们分析错了,韩仲春的目的不是想“滚”大家的血汗钱,他是想树立威信,然后当汉奸,这样大家才能服服帖帖地听他使唤。帮忙搬运黄沙尸体的时候,喇嘛斜眼看着韩仲春,说了句“好吧哒”(黑话,内行人),关成羽笑了。
其实,在这之前,关成羽就知道了这个哑巴的底细。
前几天,几个日本宪兵从码头上抓了一个人,据说此人是国民党安插在里面伺机煽动暴动的特务。鬼子来抓他之前,关成羽发现,哑巴不见了。那个人被抓走之后,哑巴又出现了,一脸诡秘。关成羽当场就觉察到这是一个奸细。起初关成羽并没觉察到他是个日本人,一次睡觉的时候,哑巴在梦中咦里哇啦地说日本话被关成羽听到了。就在关成羽准备除掉他的时候,劳工里又被抓了一个人,这次,哑巴直接亮明了身份。
据说这次被抓的那个人是即墨刘家屯的,外号踢死牛,前些天用洋镐劈死了一个强奸他老婆的日本兵。大家正传说此人武艺高强,早晚得“溜道儿”(逃跑)的时候,一群日本兵押着五花大绑的踢死牛回来了,当场扒了皮,是从头芯子开始扒的,喷出来的鲜血把空气都染红了。日本宪兵走了不多时候,韩仲春就来找关成羽,黄着脸不知在絮叨什么,关成羽捏着下巴一声没吭。后来大家才知道,韩仲春死活要跟关成羽拜把子,关成羽不同意。韩仲春不死心,那些天经常来找关成羽,关成羽的态度照旧,只是猛吃猛喝他带来的酒和菜。
一个经常去北湾码头赌拳的兄弟偷偷告诉关成羽,韩仲春在跟那个日本矬子学空手道呢,好像要找机会跟关成羽切磋武艺。
关成羽问那个兄弟,韩仲春也去元仓码头赌拳吗?
那个兄弟说,经常去,但是一般不跟人赌,老是陪着几个日本人去。
关成羽问,那几个日本人都是哪儿的?
那个兄弟说,好像是陆军总部的,狂着呢,上场先使几个花架子,然后猩猩那样拍打自己的胸脯,吆喝着让人上步,中国的哥们儿一般没有几个敢跟他们打,怕惹了麻烦身上。关成羽沉吟片刻,问,沧口宪兵队的那帮鬼子没有去的吗?那个伙计说,好像没听说,以前倒是有,一个叫山口敬一的家伙经常去,还打死过人呢。关成羽支走那个伙计,对传灯说,明天我要走了,最近几天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你和喇嘛老实在这儿呆着,一切等我回来再说。传灯说,我听大家风言风语地传,说鬼子很可能要“闹妖”呢,如果没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走算了。关成羽说,不着急走,先在这边观察着,看好有哪些兄弟可以交往,咱们就拉他们一起出来,到时候形成自己的势力,有大事儿等着咱们干呢。
传灯想问他说的“大事儿”是什么,想了想又没问,管它呢,跟着关大哥干事儿没错,一切听他的。
传灯想托栓子帮他打听元仓码头的事儿,可是没找到,一个兄弟说,栓子被鬼子打了,一怒之下去崂山当了土匪。
当晚,关成羽收拾停当,趁着夜色溜出了大院。贴着墙根刚走到大窑沟那边,关成羽就觉察到后面有人跟踪,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后面没了动静,关成羽估计,这个人发现自己已经觉察到有人跟踪了,咳嗽一声上了大路。看来我是真的不能继续呆在码头上了,关成羽想,也许鬼子和汉奸已经注意到我了,正想找个机会抓我呢。鬼子什么意思?既然怀疑我,直接抓我去宪兵队不就结了……就在关成羽犹豫着是否返回身解决这个人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三个巡逻的鬼子兵。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关成羽站住了。三个鬼子兵端着大枪围住了关成羽。
关成羽举起手让他们搜身,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出现了。
关成羽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日本哑巴。
关成羽笑着对哑巴说,太君,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个好人,麻烦你对皇军解释一下。
哑巴依旧不说话,冲那三个鬼子兵一歪头,转身往马路对面走。
那三个鬼子兵用枪指着关成羽,让他跟上。
关成羽突然出手了,左右两边的两个鬼子被关成羽一手一个扭断了脖子,对面的那个还没反应过来,下巴上已经中了关成羽重重的一脚,一声没吭就扑倒在马路牙子上。关成羽箭一般射向了刚迈上对面马路牙子的哑巴。哑巴感觉身后有异,闪身抽枪,枪还没到手,整个身子就被横空飞来的一脚踢到了半空。关成羽没有停止动作,另一条腿闪电般扫向哑巴的腰,哑巴如同中了枪的鸟,身体斜斜地扎进了路边的一条水沟。关成羽收住姿势,稳稳地站在路边,前后看了看,腾身跃上一堵围墙,沿着墙头走了几步,纵身跳下,呼啦一下隐入茫茫夜色……
本来传灯想告诉徐老爷子关成羽要跟兄弟几个结拜这事儿,见徐老爷子乜着汉兴一脸肃穆,知道现在说这些不是时候,讪笑一声,对汉兴说:“哥,咱爹的话你得听,小日本儿再好也跟咱中国人不是一个种儿,跟他们攀不得亲戚呢。”汉兴恨恨地扫了他一眼:“老实管好你自己再说。”传灯刚要回嘴,徐老爷子摇了摇手:“都别吵吵了。你们俩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传灯,喇嘛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怎么听他妈说,这家伙经常照着镜子描画脸,什么意思?”传灯胡乱打岔:“没什么,没什么……哎,喇嘛怎么还不回来呢?饭都凉了。”徐老爷子不依不饶:“问你话呢,喇嘛整天描画脸,想干什么?”传灯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了,眨巴两下眼睛说:“是这么回事儿,这不是他见过百惠吗?心里惦记上了,想打扮打扮去找人家百惠呢……”“胡闹!”徐老爷子猛拍了一下桌子,“你告诉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传灯打个哈哈道,“他现在不是贼了,瓦盆洗手了,他现在是个码头工人。”
“我不是说这个,”徐老爷子余怒未消,胡子都撅起来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怎么说汉兴的?”
“爹你别拉上我……”汉兴红一下脸,把后面的话就着一口唾沫咽了回去。
“爹,”传灯见徐老爷子真的上了火,板起脸说,“刚才跟你闹着玩呢,喇嘛其实没有别的想法,爱美,掇拾自己呢。”
“那就好,”徐老爷子的脸色松弛下来,“我听他妈说,这孩子懂事儿了,知道体谅他妈了,这很好。”
“喇嘛一直想姓徐呢,”传灯说,“他连名字都起好了,叫徐汉杰……”徐老爷子摇摇手不让传灯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徐老爷子对汉兴说:“这不是警备队答应你过了年去上差吗?过了年你就去,别的我就不嘱咐你了,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别让街坊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传灯年前就不要去码头了……刚才我想了想,你不是混码头的材料,回来准备准备,把你哥的杂货铺子接过来,过了年就重新开张,让喇嘛帮你照看着,咱们下街没有这么个铺子不行。次郎原先帮你哥联系进货的事儿,以后就不需要他了,咱们自己进货,你哥去了警备队,进货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汉兴,刘禄的工钱你还没给人家结吧?”
汉兴说:“没呢。他走得匆忙,没顾上。等他回来再说吧。”
徐老爷子说:“哪能等他回来再说?给人家送家里去。他家不是在即墨吗,我听说他有个哥哥,你给他哥送去。”
汉兴说:“他哥哥在大马路那边拉洋车,我抽空过去找找,就不用去即墨了。”
徐老爷子说:“也好,如果他哥哥干得不顺心,就让他来咱家干,那家人出来的孩子不错。”
“让他去我铺子当伙计,”传灯插话说,“我不喜欢喇嘛,这小子整天絮絮叨叨,我烦,让刘禄他哥哥帮我……”正说着,外面有人喊:“老掌柜的,有人找汉兴!”汉兴应声下了炕:“我来了。”
传灯把脸凑到窗户上往外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穿着破棉袄,神色局促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搓着两手,脸红得像只紫茄子。
汉兴迎着他走过去:“老哥,你找我?”
那汉子似乎不敢抬头,低着嗓子嗫嚅道:“俺是即墨刘家屯的……俺,俺叫刘全,俺找徐汉兴徐掌柜的……俺兄弟叫刘禄。”
汉兴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快进来快进来,刚才我跟老人还说起你呢,你兄弟的工钱我早就给他预备好了。”
刘全的脸越发红了:“我来就是为这事儿呢……我兄弟不声不响地走了,要过年了,家里需要钱。”
汉兴往里拉他,刘全扭捏着站在那里不动:“俺这破衣烂衫的……要过年了,不吉利呢,您还是在这里把钱给我吧。”汉兴顿一下,刚要转身回屋,传灯拿着一把票子出来了。汉兴接过钱点了点,递给刘全,说:“这是整六十块,刘禄上个月的工钱是五十,那十块是我家老掌柜的给你的过年钱。我家老掌柜的意思是,如果你在那边干得不怎么顺心,就来我家,还干以前你兄弟那活儿。”刘全把钱揣进怀里,倒退着往外走:“不了,不了,我在那边挺好的,以后就不来麻烦徐掌柜的了……”红一下脸,拉起支在门口的洋车一溜烟地没影了。
汉兴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轻声叹了一口气:“这是个老实人呢,跟他弟弟不太一样。”
难道刘禄真的去了济南?汉兴断定刘禄是上了周五常的当。
传灯不知道汉兴刚才跟刘全嘀咕了什么,不满地嘟囔:“这几个小钱都惦记着,什么人嘛。”
汉兴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屋里走:“咱们老徐家从来不欠别人的。”
传灯吐了一下舌头:“是啊,只有别人欠咱们老徐家的……我说的是谁你明白。”
汉兴猛地回了一下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一摔门进了里屋。
一直蹲在街口的那个小炉匠挑着担子站在门口往里踅摸:“锔,锔……”传灯没好气地吼了一声:“锔你娘的******!”
小炉匠说声“我娘早死了”,贴着墙根走远了。
传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抻长脖子冲里面嚷了一嗓子:“爹,我去码头干活儿了,喇嘛等着我呢。”
传灯刚把一只脚迈出大门,就被一步闯过来的喇嘛拽到了门垛后面:“三弟,好事儿来了!”
传灯看着他兴奋得像喝了酒的猴子一般的脸,促声问:“山口上钩了?”
喇嘛整整大红围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我看见山口跟宪兵队的那几个鬼子在酱肉馆喝啤酒,好像是庆祝什么,一个个又唱又跳,跟一群彪子似的。后来有几个鬼子去了春园茶楼,山口被小山喊回了宪兵队,一路走,一路捏自己的裤裆,我冲他咳嗽,这家伙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我半晌,好象是被我给‘拿’(挑逗)得不轻……三弟,我是这么琢磨的,你马上去王寡妇家找武哥,挨到天擦黑你们俩就去大海池子那边等着,我勾搭上山口以后,就拉他去大海池子,洋车我都订好了,就是刚才从这里出去的那辆……”
“不好,”传灯打断他道,“刚才从这里出去的那辆洋车是刘禄他哥哥的,不能连累人家,你赶紧让他走。”
喇嘛摸摸脑袋:“对,应该让他走,不然一旦出事儿,宪兵队的那帮鬼子顺藤摸瓜就把咱们几个给提溜出来了……”冲拖着洋车站在街口的刘全挥两下手,见刘全拐出街口,搓着手继续说,“要不这样,我再回家打扮一下,你这就去找武哥,咱们晚上八点大海池子见。”
传灯急匆匆地往大马路那边赶,心膨胀得像是打了气。
刚拐过三盛楼门口,迎面撞上了码头上一起干活儿的一个兄弟,传灯刚想躲一下,那伙计看见了他,张口就喊:“徐兄弟!”
传灯站住,胡乱应道:“怎么是你呀……码头上没活儿了?”
那伙计唉声叹气地说:“还干活儿呢,散了,都散了……小臧,就是那个东北伙计带头闹罢工,被鬼子当场抓了,一起被抓的还有不少兄弟,大伙儿趁乱乎劲儿跑了不少。小臧说得不错,鬼子这是在跟咱爷们儿玩邪的呢,有点儿心计的兄弟都跑了……韩仲春跟条疯狗似的跟在鬼子后面抓人,凡是他知道在哪儿住的,基本都让他们给盯上了。徐兄弟,你也赶紧躲一躲吧,小鬼子开始吃人了呢。”
尽管出现这样的事情早就在传灯的预料之中,可是冷不丁听他这么一说,传灯还是感觉有些紧张,黄着脸敷衍道:“我躲什么?我又没跟着他们闹罢工……没事儿,你先走吧,我有数。”那伙计还想说什么,传灯已经过了马路。
不怕,拐进王寡妇家的那条胡同,传灯稳了稳精神,韩仲春根本不知道我家住什么地方,他抓我个屁,再说,等他打听出来我住在哪里,关大哥也好回来了,一拳砸回你出生的地方去,让你再敢来找老子的麻烦。
路上,有鬼子的宣传车在慢悠悠地行驶,架在车头上的大喇叭扯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一遍遍地絮叨,国民党残将白崇禧率三十万大军企图进扰山东地区,被英勇的帝国军人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传灯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传灯觉得无论怎样,中国人总有一天会在日本的土地上插满青天白日旗。
大喇叭唱着鬼哭似的日本歌走远的时候,传灯闷着胸口在王寡妇家的街门口站下了。吐一口气刚要抬手拍门,门就被打开了,王寡妇伸出头来左右看了看,一把将传灯拉了进去。
传灯踉跄几步,回头问:“武哥在吗?”
王寡妇表情神秘地瞥了传灯一眼:“在。还有一个大个子也在等你。”
传灯的心一紧,大个子?难道关成羽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