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的第七天，苏琰终于苏醒过来。不过，却是不幸地又一次失忆。这一次，他忘得干净，忘得彻底。所有的回忆，快乐与痛苦，都离他远去了。这一天，正是旧年的最后一天，农历大年三十。
我喜欢那样的梦。
明知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次相遇。
……
拾起掉落在地板上的诗集，将它和床头的其余几本小说一齐装进挎包里，我再次检查了一下病房里的各个角落，看是否有遗漏的物品。一切收拾妥当，看着那两大箱行李，一箱苏琰的，一箱我自己的，我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出院了。
不过，大病初愈的患者却在闹别扭。
走进窗边，窗外已是阳春三月。两个月以前还是光秃秃的树枝，此时已经布满了嫩绿的颜色，几朵待放的粉色小花苞镶嵌在其间，显得无比生机。原来，是桃花啊。
树下的长椅上，我关心的人正低着头专注研究手中的那本书。后脑勺上，曾经动过手术的地方已经长出新的头发，白皙的脖子裸露在浅蓝色的毛衣外面。三月的风，仍有些寒。
“苏琰。”我忍不住轻声呼唤他。
他抬起头，带着询问的目光，默默仰视三楼的我。
“马上要走了，先上来加件衣服。”
楼下的人面无表情、不喜不怒，僵持了几秒钟，还是顺从地点头。合上书，起身朝楼梯口走去。我松了一口气，心中做了一个小小的“V”字。
手术之后，苏琰的身体复原得很快，只是失去的记忆暂时还无法找回。当他从峥哥那里得知自己的家庭情况，得知苏爸爸和苏妈妈已经去世时，他无法接受事实而陷入了沉默。从那之后，对所有的人都不理不采，整天板着一张扑克脸闷不哼声。我害怕他又憋出其它什么毛病，给他买了一堆杂志小说之类的消遣读物。幸好他还认得字，只是心智似乎回到了18岁的少年时代，别扭得不行。不过也只是一般的小扯小闹，重要的事情，还是听我的话的。而且，好像也只限于我说的话。
“干嘛那心小心翼翼？以前那气势都跑哪儿去了？”身后发出两声啧啧的感叹。
我无奈地笑，回头看向门口的峥哥。他走进病房，拎起整理好的两只行李箱。“出院手续办完了。接下来要辛苦你啦。”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以为然地挑眉。“没事。”
“往后可不止是一、两个月的事，照顾这别扭的破小孩，你不会腻烦吗？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他笑呵呵地探问，语气却有几分认真。
“我早就决定了。你可别小看我。”故意白了他一眼。
“别硬撑。没事。一旦你退下阵，我就上前顶住。经济方面，也不用操心，我……”
“峥哥，我不是一时冲动或是心怀愧疚才做这样的决定的。”我打断他的话，“我一直都喜欢着苏琰，这样的心情，即使分手也没有改变。这次的事故，说得自私一点，就好像是上天赐给了我机会，让我终于有充分的理由和他在一起。”
“别看我四年前就和他分手了，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在为自己存钱，一直到现在。或许，潜意识里还是希望某一天能和他一起生活的吧。”
峥哥的嘴角边泛起一丝苦笑。“朱夕，我觉得对不起你。还有小琰。如果当初，不是我极力劝你和他分开，可能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
我摇头。“决定权在我手中，怪只怪那时的我立场不够坚定，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罢了。”
“那，你家里人怎么想的？你的父母？你现在这样……”
“哦，他们啊，”我笑了笑，“没事，已经接受事实了。”
妈妈自然是伤心透顶。好好的婚事取消了，刚刚登记结婚没多长时间又办了离婚，还要拉下面子给已经发了婚礼请柬的亲朋好友一个一个地打电话解释。我可算是个十足的不肖女啊。
“养你这个女儿真是养残跛了。”她无可奈何地叹。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老人家，可是，我已经身不由己。我的命是苏琰救的，所以下半生，我只希望为他而活。或许，一切都是天命吧。
“对了，”突然想起一件事，“峥哥，你知道茵茵是谁吗？”
“黄茵茵？”他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看我，“你在吃醋？”
立刻就被洞悉了心理活动，我死要面子地否认：“不是。偶然从他同事那里听到了，随便问一下。”
“三年前，苏琰在Z城认识的女孩。那天是小琰生日，据说一个人去酒吧喝了个烂醉，夜晚回校的路上为了救她被车撞了。后来，那家伙就开始对小琰死缠烂打，还大言不惭说要以身相许什么的，只到小琰回A城才罢手。我见过她本人，和长得你很像。”
“那时我便意识到，如果不是失忆，他根本不可能摆脱这段感情。于是我刻意向他隐瞒了你和他之间的事。他问我，我便装作不知道。心想，这样也是为了他好。”回首往事，他重重地叹息。
我含泪点头。如果我是峥哥，当时也会这么做的吧。那样的痛苦回忆，那样绝情胆小的我，他还是忘了比较好。
这时，苏琰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诧异地看着脸上挂满泪的我。我下意识地赶紧抹了抹眼睛。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眼眸中溢出关切的神色，似乎想替我擦泪，但是手伸到半空中又退缩放弃了。而后，有些气恼地抓了床上的外套，出了门。
臭小子又别扭起来了！我与峥哥无奈地相视一笑，收拾行李出了病房。
我们一行三人离开住院部，搭上峥哥的车。车把我们带到车站小区，峥哥上楼帮忙打理了一下，就先行回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苏琰两个人。他矜持地杵在客厅中央，四下打量。我去厨房热了两杯牛奶，回到客厅，一杯递到他手中。
“怎么？没有一点印象？”我笑眯眯欣赏着他好奇的表情，“你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
他摇了摇头，有些异样的不解神色越来越明显。一会儿，目光又回到我脸上。“你家住哪儿？”
“就在街对面。”
“一会儿也要回去？”
“只回去一会儿，带点日用品过来。你要愿意的话，陪我一起去吧。”
“你……和我一起住？”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双颊微微泛红。
我一时之间哑然。这才意识到，这件事还没问过苏琰的意见。如果他没有失忆，可能会接受“同居”的提议。但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我不过是个陌生人。虽然在医院照顾了他两个月，却还不足以亲密到不经他的同意就住进他家的地步。
突然心虚起来，我支支吾吾答：“那个，你才刚刚出院，总要有人照顾吧。”
他弯唇点头，看样子并不反感。继续问：“会住多久？”
“没多久，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猜不出他的意图，我更加心慌。如果他对我下逐客令，我就完蛋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直直地盯着我，探询我眼眸中的真意。
“因为你救了我的命。”低头不敢看他。
“只是因为这个？”那语气，似乎对于这个理由有些失望。
“嗯嗯……”我犹豫不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我爱你！可是，如今的我，有资格向他索要爱情吗？
他突然靠近我，俯身轻吻了我的唇。我触电一般地木然定住，抬起头，愣愣注视他。
“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不这么做会后悔的。”他垂下眼睑，脸上的红霞更艳。吞吞吐吐：“你别误会，我、我并不是要趁人之危要求你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里的想法……醒来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放心吧，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不必介意……”
这一刻，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甜蜜的风暴立刻将我的心席卷到了九霄浮云之上。
可是，苏琰，你也误会了啊！更害怕被抛弃的，其实是我自己！
完全不顾他还握着一杯烫手的牛奶，我扑进他怀中，牛奶洒在了他毛衣的袖子上。“不，我不离开你！除非你赶我走，否则，我就跟你一辈子！”
他怔了一下，受宠若惊地赶紧放下杯子，用力回搂着我的身体，激动得浑身颤抖，手忙脚乱拭去我眼角的欣喜之泪。“别哭！你总是在哭，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我吸着鼻子，故意撒娇，“我害怕你不喜欢我，不要我。”
“……”他失措地张了张口，脸红得像颗柿子，无言对答。
“你说，你喜不喜欢我？要不要我？”我抬起头，泪眼迷朦地轻声诱问。
大概被我这样没脸没皮的行为刺激惨了，他继续僵直在原地，红潮已经淹没到脖子上。“我……”
“我什么？”我坏坏地笑。满意地勾住他的脖子，邪恶地舔他下嘴唇上残留的牛奶。这一次，他终于有所回应，并且，在我的不断挑逗之下，全身心地热烈回应起来……
我的记忆回到了那个初遇的夏末。苏琰腼腆的笑颜，回漾在脑海之中，如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般的美好。我想，即使是粉身碎骨，也要守住这样的笑颜。因为，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朱夕。”
“嗯？”
“一直在一起，好么？”
“好的。”
“真的？”
“我早就答应过你了啊。”
“我……不记得了。”
“呵呵，没事，我记得就行。”
“哦，嗯。”
“苏琰。”
“嗯？”
“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了。”
“嗯！”苏家小子连连点头，又一次激动地抱紧了我。
亲爱的，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分开我们了。再也没有了。
窗外，传来了悠美的音乐。细听，是K-T的新歌呢——
在这座渺小的城市
生活在这个时代
我们相遇在那个绚烂的季节
我们一直期待着明天
自己能一点点成长
不知从何时起，与你在一起的这里
就成了我世界的全部
初次与你相遇的那一天
碧蓝无垠的天空无限延伸
淡淡的后悔是我的眼泪
总有一天，还是会再次流下来
那看不见的未来使我们屏息
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要生活下去
未来某天总能更接近梦想
虽然那似乎是遥远的事情
我们何以走得如此匆忙
连最重要的东西都遗忘了
即使是现在，请相信我们
想要相信这样的自己
可能没有人会承认我们
可能谁都不会想要去理解
无论如何努力地寻找也看不到答案
但真实一定隐藏在某处的，对吧
沮丧的心情因你的笑容而消失
我们沉浸在这条黄昏的街道里
未来某天总能更接近梦想
虽然那似乎是遥远的事情
再次与你相遇的那一天
碧蓝无垠的天空依然延伸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