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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白颠倒他乡魂 庙会百态是人生

领头的警察伸着手摊在闻声赶出来的何得仁眼前。

“交税。”说话的警察肥头大耳,鼻头还冒着油光。

“哟,差爷,敢问是什么税啊?”何得仁满脸堆笑地客气着。

“占路税。”那警察的手还没收回去。

“没听说有这个税啊,再说我们这是施粥做善事啊……”何得仁还待解释,却是被警察一把推了开。

“上面定的什么税还得和你们通报一声不成?你这又是垒灶又是摆摊的,这过路的道都让你家占了一半了,还不得交点费用吗?”那警察说得硬气,脚上也没闲着,一脚把锅掀了去,刚放进去的米全都泼洒在了地上。

“你眼珠子让鹰叨了是怎么的?这叫摆摊?垒灶施粥你看不出来?满街饿死多少人你看不出来?官家不管,我民家管,还管出罪过来了?”白老爷子自屋里出来正看见这一幕,一股火就窜了上来,恨不得开口就骂。

“哎,我说你丫疯了是怎么……”那警察举手就要打,十一忙推着老爷子往后退,这一推不要紧,那警察被十一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啃泥,气得举着棍子就要揍,其余几个人也拥了上来,街坊邻居纷纷出了来,却是谁也不敢劝,这年头,除了大兵就属警察横,谁能惹得起呢?

十一见人多,也不敢露功夫,只是护着老爷子往后退,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棍子,何得仁吓得一个劲儿说着好话,末了,锅掀了,米撒了,灶塌了,十一也给带走了。

刚施了一天的粥,不得不停了,老爷子气得满屋子骂,何得仁捂着刚才挨了一棍子的胳膊耷拉着脑袋靠在诊台上不说话,白芷套上袄子急匆匆地出了门,门口的东西还撒在那,几个乞丐正捡着地上的生米往嘴里塞,一起过来抢米的还有几条瘦成皮包骨的狗。

白芷还没进瑞合时,宋掌柜就迎了出来,出了这么档子事儿,白芷除了彭知礼,再不知该当如何,却不成想彭知礼天没亮已启程去了京城,白芷留了话儿便又忙着去告诉米店把剩下的米拿回去,粥是不能施了,前儿个热热闹闹又是定米,又是收干菜的,这会儿全都得再退回去,白芷一路走一路叹气,眼泪在眼窝子里转了又转,生生忍了回去。

彭知礼直到第二天入夜才回来,得信儿就往白家赶,转天一早便奔了警察局。

十一被人推出那扇破铁门的时候,身上的袄子老早就被人扒了去,不知哪儿来的一身馊臭味的破夹袄,棉絮都在外面露着,黑黄黑黄的满是跳蚤,好好一双棉鞋也没了,只踩着底儿都要掉了的草鞋踏在雪地上。

透着好容易放晴的天,远远看见白芷在等他,耦合色的袄子配着莲花白的马甲,脸上被冬风吹得绯红,两条大辫子黝黑地垂在身前,身后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高大男子,架着一副西洋眼镜,满身的书生气,十一没见过彭知礼,却也猜得到是他。

“谢彭老板仗义相救。”十一见面就是一抱拳,眼睛却是看着地上。

“客气。快回吧,天冷。”知礼还了礼,后两句却是对着白芷说的。

回去的路上,好容易露面的太阳又隐了去,又是一片阴沉,连人心都压抑了下去。

白老爷子在店里骂了三天,看着十一放了出来,一股心火泻出来,病了下去,整日地靠在床头,还是止不住地骂,骂天气,骂警察,骂大兵,骂冯国璋,骂张作霖,骂洋人,骂洋枪洋炮,骂屋后的老鼠,骂后街的野狗……

最后见着白芷拿走了钱匣子里最后的六块大洋,彭知礼打通关节放十一回来,统共的花费便是六块大洋,够买一点粳米不掺的大米整九十斤,够普通人家活上两个月,够小孩子三年的学费,够买一辆板车去干营生,够再施上一个半月的粥……

这钱,白芷执意要还,不肯让彭家出,老爷子看着那空了的钱匣子,倒是不骂了,只是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滴下了几行热辣辣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蜿蜒着。

白老爷子哭的,不是钱没了,是这世道,完了。

自施粥的事儿之后,老爷子整日地伏在诊台上抄着老方子,旧日的那些册子也都搬了出来堆在一旁,白芷问起,他也只是说年头久了,得重新整理,连门都不常出去了。

若不是金半仙照旧常来找他下棋饮酒,白芷真怕他憋出病来。

“先生来了?”白芷不抬头都知道是金半仙带着通天过来了,不等他进门,十二就兴奋地满院子乱叫了,通天总是欺负十二,偏生十二就是喜欢通天,见着就摇尾巴,狗食盆子都推出来让给通天吃。

“芷儿啊,晚间把你那烧火棍借我用用啊。”金半仙进门时,手里提着一整包的香烛元宝。

“先生?这是……”白芷一怔。

“老张婆子没了,这么多年的老街坊,烧点纸也算个心意吧。”金半仙摇着头道。

“你不是老道吗,烧纸还要烧火棍啊?三昧真火呢?”何得仁一如既往地看不上金半仙,话里带着刺儿,前几天他又看见宋梅儿从卦馆里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珠,这老道愈发不正经了。

金半仙没接话,倒也不恼,只呵呵笑着把手里的酒摆在诊台上,老爷子抄方子抄累了,正打着瞌睡,说话声都没叫醒他,一阵酒香倒让他直起了身子。

白芷盯着锅里咕嘟冒着泡的热水,想起最后一次见着张婆时还是三个月前,那天从金半仙的卦馆出来,她的脸色就不好看,直说着自己有钱怎么能不给测字的话,原来是金半仙无论如何不肯再给她测字算卦,张婆又气又急地站在门口,白芷怕她回去路上摔了,想着叫她来喝口茶再走,张婆不肯,摇着头走了,哪成想,竟连这个年都没熬过。

“先生,张婆怎么死的?得了病?出了意外?”白芷端着热好的酒放在桌上,照旧是老三样,卤花生、卤豆干、渍黄瓜。

“命数到了。”金半仙摇着头不肯细说。

白芷也只得作罢,直到过了几天,从来抓药的宋婶儿嘴里才打听出来。

不是得病,也不是意外,是吊死的。

吊死在那破房子的房梁上,房梁上的篮子里还存着四五个鸡蛋,那是她留给儿子的。一个多月前,张婆儿子的死讯才传过来,早三个月前死的,死在武昌,老婆子哭嚎着生了一场病。

好容易挨着好了些,又入了冬,没钱买煤,又拣不动柴火,偏生军中给遗属发的糙米里又掺的都是石头,统共十斤重,分量倒是够,光石头就得有六斤多,张婆去民国政府说理,被赶了出来,回了家看着那几个散了黄的鸡蛋,一根腰带吊死了。

白芷把安四爷家定的山参包好,着十一送了去,心中只想着两句话,一句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另一句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阳历新年,国民政府放了三天假,那些每日里在街上转悠着到处收税征兵的都没了影子,也算让人喘了口气。连日地降温下雪,糖葫芦冻在窗台上一夜,咬都咬不动,转眼就到了冷得冻掉下巴的腊八。

国民政府从广州迁到了武汉汉口,九江的英租界又交还了中国,一时间,号外声四起,那半嘶半哑的少年音都高了许多,民间总算多了几分生气,地方政府为了显着国泰民安,便准备出资在白河桥上办场庙会,消息一出,这个被冷冻尸体堆砌着的冬天倒像投进了一团火似的,热闹了起来。

“芷儿,听说这次庙会请了小云里飞来呢。”隔壁舍得典当行家的二丫比白芷长上半岁,整日里却跟小孩儿一样,看什么都新鲜。

“可是难得,早年间跟我爷去京城的时候,正赶上他往天津去了,没能看上。”白芷一听也是抬起了头,小云里飞的名号,她可是听多少人说过的。

“到时候咱们去看……”二丫说到这,红着脸扭头冲十一道,“十一哥,到时候你也一起去吧!”说完赶紧就低下头帮着白芷剥蒜,胖圆的指尖都透着红晕。

十一手里的杵臼没停,照旧一下一下地捣着,一声不吭。

白芷抿嘴忍着笑,也没说话,二丫红着脸也只得装作没事一般,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等白芷把整整一罐子腊八蒜腌好盖上盖子,才起身回去。

庙会那天,二丫一身通红的崭新棉袄,大粗的黑辫子坠在身后,头顶别着红色的绒花,本就是圆脸,这会儿更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喜庆。白芷挽着二丫,裹着厚厚的烟青色围巾,反倒素气了许多,十一跟在后面,照旧一副不言不语的样子。

白河桥在县北,说是桥,其实最早时不过就是一个塌陷了的大坑,每逢下雨总要积水,人们便架了块石板,清末民国初的时候,新派来的地方长官为了干点成绩,便着手修桥铺路。

后来军阀分权,谁掌了权都要改派新的官儿来,新官上任总是先从修桥铺路开始,官换得太快,到最后没有路可铺,没有桥可修了,便生生费着劲把这小水坑挖成了大水池,还给起了个名叫银水河,又在上面修了一座桥,唤作鹊桥,算作政绩报了上去。

长官是得了赏,可老百姓却是不买账,哪来的银水河,这水池里的水都是死水,时间长了又臭又绿,水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白醭,漂浮得到处都是,酸臭酸臭的能熏人一跟头,索性叫成白水河,桥上更是没了男女幽会,能绕路的都不过这地方,鹊桥这名字也就没人叫过,只喊作白河桥。

约着十年前吧,民国政府又来了新官,这次没再挖坑,反倒着人把水抽了,把地填了,大水池成了一块空场子,凭空地上有座桥,看着虽怪,可到底没了那腥臭味儿,也算干了件好事儿。近几年这片空场成了买卖人摆摊的好地方,连着桥东边盖起了不少房子,还开了酒楼客栈,倒是一夕间繁华了起来。

“哎,竹板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说,说一说武松打虎,武,二,哥。话说那么一天,武松抄家伙,直奔景阳岗,他心里乐呵呵,要说打虎,还是武二哥,打了虎,出了名,天下传说。可没走几里路,他心里暗琢磨:这山上的老虎它到底多大个儿?是公还是母儿?是高还是矬?是一个,是两个,还是一大窝儿……”

三人挤在人堆里看着快板书,讲到老虎出山那段儿,二丫乐得站不直腰,一个劲儿地往后靠,十一站在后面也只得跟着退,最后索性出了人群奔着卖糖堆儿的去了。

直等到傍晌午的工夫,戏台子上才起了锣鼓,小云里飞挑着个长杆子,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子,一件灰羊皮的短褂子,短得一抬胳膊就能露出棉裤腰来,大红的腰带露在外面,头上戴着个狗皮帽子,帽子一摘竟是个秃瓢,还没说话就引起一片笑声来。

果真是一出《西游记》,好好的京剧让他唱得跟单口相声似的,一举手一投足,活脱脱一个泼猴样儿,好不滑稽,可等他踏着鼓点走起台步的时候却是神完气足,那几个跟头一番,果真跟腾云驾雾一般,虽说不似他父亲云里飞那般能腾空翻上两个跟头才落地,可这光着个脑袋一劲儿在地上翻了近二十几个跟头的能耐,也是旁人不可及的。

据说曾有人见他在天桥上翻过五十个跟头,不怪乎人们赞他们父子赞得都写出诗来了:小戏争看云里飞,褴衫破帽纸盒盔。诙谐百出眉开眼,惹得游人啼笑非。

众人正看得热闹,白芷和二丫一边吃着糖墩儿,一边笑得滚做一团,不想后面却乱了起来,一阵阵的叫骂声传了过来,原来是有人趁着卖炸糕的抻脖子看戏的功夫,偷了几个炸糕,偷炸糕不要紧,因着炸糕太烫,还连带着顺走了人家捞炸糕的箅子,这可把卖炸糕的气了个半死,追着那人险些打死。

仗打完了,人也就散了,又聚着去看赛活驴,不时传出的笑声掩盖了偷炸糕人的哀嚎声,也掩盖了卖炸糕人的咒骂声。

“好好的偷东西,活该他挨揍!”二丫抱着一包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正烫得来回倒手。

“穷**计,富长良心。”白芷轻声应了句。

不是揭不开锅,没人会去偷炸糕,不是衣食不愁,没人会去垒灶施粥,不是家中安生,没人能来逛庙会,不是了无生趣,谁又肯悬梁自尽。

十一照旧的不言语,默默跟着两人,手里的东西却是越来越多,一会儿多包药糖,一会儿添盒糖糕,等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绒花绢花剪纸花,灯笼风车大年画,各种糕点糖果的已然是挂了满身。

“哟,这不白家的姑娘吗?你爷爷好啊?”迎面来人突然开口,白芷忙抬眼看去,来人一身的洒金缎子袄,老式的厚底儿官靴,腰上一条玉带,麻将牌大小整二十八块儿,用玛瑙珠子串着围在腰间,手里提着一个套了棉套儿的鸟笼子,大红玛瑙的扳指,阳光下红得刺眼又跋扈,帽子正中一枚玉扣,蓝紫色洒着金的石头,满头满眼的贵气。

“安四爷吉祥,”白芷按着老礼儿欠了欠身子,这才应道,“托您的福,他老人家身体还算硬朗。”

安四爷是满人,族姓苏完瓜尔佳,若是论起来,兴许还和逊帝能扯上点关系,按着他自己的说法,逊帝尚且得唤他一声堂兄。家业是祖上传下来的,八旗子弟,罕有不败家的。

安四爷倒是个爽快仗义的人物,可到底是过惯了好日子又好面子的主儿,而今靠着变卖些老年间的物件维持着,他自己虽还隐瞒着,可整个香河县都知道,他那富贵日子背后,怕是就要空了。

安四爷就好这老礼儿,眼见着白芷懂规矩,一时笑得合不拢嘴,接连夸了几句,这才又挑着那大鸟笼子奔了桥东边的一品轩去了。

一品轩是个茶馆,整日里聚着县里的遗老遗少们,看个鸟儿,斗个虫儿,画个鼻烟壶儿什么的,方才安四爷手里那笼子,便是他百般宝贝的小百灵,叫起来一点不带脏声儿的,整个茶馆儿里就属那百灵唱得好,安四爷宝贝得恨不能像供他那三个大哥似的,把这百灵也供起来。

说起安四爷的名号来,没几个人不知道的,安四爷的老爹共娶了七房姨太太,却是到了五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按说安四爷是独生子,该叫大爷,可早年间本地有着拴娃娃的旧俗,常人家求子一般也就是往庙里栓上个泥娃娃捧回来摆着,过个一年半载得子就得了,不得也就算了。

偏生安老爷信这个,又求子心切,一连栓了三个娃娃回来,这三个娃娃按规矩得当孩子算着,生了孩子得管这娃娃叫上一声大哥,日后也要摆在祠堂里供奉着,于是安四爷自出生就行了四。

安四爷对那三位大哥也算尽心,逢年过节都好吃好喝地供着,对这百灵鸟更是尽心,连那栓鸟的脚链子都是纯金的,甭提那湘妃竹的鸟笼子了,据说是奔天津蒋家定做的,这一提留笼子做了得小半年才完工,捧在手里连个接头都看不见。

百灵站的云台上面嵌了螺钿,怕伤着百灵的脚不敢加雕工,可不加雕工哪能显出精致来,托起笼子便能看见,笼底雕的整幅的《八仙过海》,细致得让人合不拢嘴,笼边儿也嵌着一串螺钿,灯光一晃,轮奂百变,不说鸟,就这笼子大抵就够买半座宅子的了。

“四爷您吉祥!”

“常二爷您吉祥!”

“托福托福!”

“免礼免礼!”

一品轩门口聚着一群遗老遗少,剪辫子的,留辫子的,捧着虫儿罐的,提着鸟笼子的,各个一脸盛世太平的笑意,都打着千儿躬着身行礼招呼着,嘴里也都是往日里的词儿,这会儿听见,到让人恍惚了,莫不是这偌大的茶馆里还活着个大清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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