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皇姑屯爆炸之后不久,北京就被改作了北平,平安的平。
可这方圆千百公里的土地上,却是没有一方能称得上平安。
何得仁与十一押着一车的货奔了东营,准备坐船往塘沽再回香河。海路还算安全,只是这一路来逃难的人太多,一家七八口,小脚老太太用独轮车推着,大的跟着走,小的搁筐里挑着,走到哪儿算哪儿,若是路上病了,死了,那也就只能是病了,死了,纵是做母亲的也看不出许多悲伤。
这样的人家太多了,各自在路上走着,除了孩子偶尔的几声啼哭,几乎听不见谁说话,何得仁一路走,一路叹气。
“十一啊,你说这日子怎么就能这么难呢?这老天爷是存心不给人活路不是……”何得仁看着路边一个染病高烧趴在母亲怀里捯气儿的孩子,又是叹了口气。
十一从褡裢里掏了个杂面干粮递给那母亲,这荒郊野地里,纵是他华佗在世,一无药草二无粮食,只怕也是救不了这孩子了。
“十一啊,满世界喊着民主革命的,可这仗怎么越打越凶呢?我就不明白了,这民主,这革命,喊了多少年了,可到最后老百姓还是吃不上饭,那不就还不如大清朝了吗?”何得仁自顾自地碎碎念着。
“何叔,民主和革命是没错的,只是这进步的路,歪了……”十一缓缓应了句,眼看着那母亲把杂面馒头放嘴里嚼碎了想要喂给孩子,可孩子却是一口也咽不下去了,通红着一张脸,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歪了?那咋整,那将军司令的不往正了走,咱们也没法子啊……”何得仁撇着嘴,一脸的垂头丧气,他不懂这些,可是怎么瞧着都好像看不见亮儿似的。
十一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车夫甩出去的鞭子,凭空作响,十一没有说话,何得仁自然也就看不见他眼里那黑亮的光。
畅安堂门上盘点的牌子一挂便没再摘下去。
十二就葬在它平日喜欢趴着的那块地方,彭知礼请人来重铺了院子,又把那块地方圈了起来,白芷把那盆养了好些年的桔子移了过去,种在一旁。
“二哥,你不用天天过来,我爷那腰得靠养,一时半会儿的也只能这样,我这好胳膊好腿的,没什么事儿,你那一大摊子生意……”白芷给桔子浇着水,嘴里不紧不慢地说着,除去清瘦了些,确是无甚大碍。
“时日不好,店里的事儿有宋掌柜,家里有郝叔和六子,我反倒成了大闲人了,你这要是不肯收留我,我怕是只能往一品轩跟安四爷斗蛐蛐儿去了。”彭知礼推了推眼镜,退去了那些个金表银戒子,只剩下这一身书生气,甚是清爽。
“二哥费心了。”白芷哪里不知道彭知礼的心意,有些人说多了谢字反倒见外,这一句“费心”也就算是领了情了。
“安四爷又去一品轩斗蛐蛐了?”白芷歪着头想起那个又哭又骂的早上。
“嗯,回来没两天就又往一品轩去了。”彭知礼点了点头,有心想说上个笑话,奈何却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不往一品轩去,还能往哪儿去啊?也就常二他们几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纨绔子弟能跟他玩,那小子人性忒差……”黄老板气哼哼地进了来。
“黄老板这是怎么了?瞧着像带着气呢?”白芷抱起照旧趴在十二狗窝里的通天往厨房去了,趴了一大天了,得给它弄点吃的。
孙麻子开枪那天,通天本不在家,可等人散了,十二也闭眼了,白芷才瞧见通天不知什么时候回了来,趴在十二边上,前爪压着十二的尾巴,后腿狠命蹬着地,像是想把十二推起来似的,橙黄橙黄的眼珠子里虽然没有泪水,一对瞳孔却是闪着连人都能看出来的悲。
这雨一下就是许久,昨儿才算放了晴,猫是最讨厌雨水的,可通天就那么守着十二的空窝棚,一步也不肯挪开。
“哼、哼、哼,你以为那安四爷真是什么民族英雄呢?哭着喊着找去了天津,连逊帝面都没见着,光听着个‘诸位臣工捐资修陵’的话头儿,扭头就跑回来了……”黄老板说着撇了撇嘴。
“这年头一提捐钱谁不跑啊?值得你个黄胖子这么看不上人家了?说吧,肯定是还有别的事儿!你看你一脸的重利轻义的精明样儿,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白老爷子一步一挪地从房里走出来。
“哎,老爷子您慢着点,就您这腿脚可别脚趾头猜了,我给您说说多好。”
黄老板上前扶了老爷子一把,待白老爷子坐稳了,才又气哼哼地道:“我也是高看了他,前儿个不和你们说他最近拿来当的有几样好东西吗?我正奇怪呢,这早先的好东西都让他折腾得差不多了,连他家老太太的首饰都拿出来当了,哪想着还真弄了几个真宝贝来,连着康熙年间的五彩上品都有,这年头这乱,这样大开门儿(真货)的东西可少了,偏生他还不肯让价,我捉摸着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啊,就赶紧收了。”
黄老板说完气得狠拍了几下大腿,不等别人搭话,又急着道:“这几天北平聚宝楼的丁三掌柜路过这,我请他往家里喝顿小酒儿,你说怎么着,他一进屋就奔着那瓶子去了,一个劲儿地问这是哪来的,我瞧着不对劲儿就赶紧问啊,这才知道,安老四那个丫挺的是跟聚宝楼死皮赖脸买回来,往我这销货的……一连三四个瓶子、如意、汉砖砚台的……坑了我大几万!他奶奶个孙子的……”黄老板气得拍着肚子直翻白眼。
“那你找他去啊,一品轩,你现在就去,他准跟那儿等着呢!”白老爷子倒是乐得倒仰。
“那我不是自己砸自己招牌吗?”黄老板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花架子下的凳子上,恨不能仰天长啸。
白芷和彭知礼对视了一眼,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白老爷子日日嚷着心烦,看见谁都是说不上几句话就是一顿骂,最后只有金半仙堵着耳朵来哄着老头子下棋,黄老板忙着二丫的婚事,倒是不常来了。
二丫许给了塘沽开裱糊店徐家的独子,听说也算半个读书人,忠厚老实有手艺。二丫早年间对十一有意思,可奈何十一跟她连话都没有,这回听着媒人说那徐家的儿子仪表堂堂,又懂得新文化,便也满心满眼的喜庆,每日里来找白芷陪着往街上买东西,女人逛起街来,买不买东西都是高兴的,这大包小包地买着,倒也让人心下痛快了不少。
二丫受着黄老板的影响,一脑子半洋不洋的想法,非要按着自己的意思做嫁妆,说什么不肯让母亲插手,连衣服都非要自己定不可,一连几日地缠着白芷往瑞合时去。
白芷挨不过便去了,这脚刚踏进瑞合时,伙计们就齐声声喊着“芷姑娘好”,一旁的二丫羡慕得眼睛都是大了几圈。
“芷儿,你命真好,许这么好的人家,看这大店面,伙计就好几十个……”二丫拍了拍身下花梨木的圈儿椅,眼睛四下打量着,这椅子上的垫子都是长丝苏绣的绸缎面儿,人坐在上面都舍不得乱动,怕给刮花了。
“二丫姐,你个新娘子自己跑出来挑布料,我还没说打趣你呢,你到笑话起我了?”白芷坐在椅子上也是不大自在,原本想着楼下扯上几块料子的事儿,不想宋掌柜小题大做地非把她俩请楼上小厅里来了。
“我嫁人,当然得我自己挑啊,甭听我娘那些小家子话,她这辈子连后院门都没出过,新时代了不是,女性要自主……”二丫的圆脸上晕起一层红,却仍旧嘴硬着,其实她连什么是自主都还说不清。
“芷姑娘,黄二小姐,这料子送上来了,二位瞧瞧?”一个伙计站在门口,笑得很是喜庆,声音也好听,随着那声儿进来了几个人,手里是各色布料的样子,一大盘子一大盘子地放在二丫面前的桌几上。
“小的姓才,大家都喊我才子,是这瑞合时的买办,听说咱们这是给黄二小姐挑喜服料子啊?”才子喜气洋洋地拿过一盘大红的料子问道。
“那咱先恭喜二小姐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佳婿随心万事如意……”才子这一串话出来,可是让二丫笑得合不拢嘴,纵是掩着脸也看得出那笑容灿得恨不能开出花来。
“二小姐您先看这一排,这是长丝的丝绸,这种料子最是柔软光亮,就是做成那西洋的礼服也是好看的很啊,您再看这二一排,这是斜纹缎,一面亮一面暗,比长丝的稍微挺实些,做喜服的话最是适合,这后一排是双皱提花的料子,最好的就属它了……”
那才子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的,听得二丫频频点头,末了这一个盘子里大红的料子就选了两样,旁的料子更是春夏秋冬的各定了好几身,白芷坐在一旁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得嘞,二小姐您选的料子回头我包好了给您送府上去,保准一点差不了,您要是没有合适的裁衣师傅,也跟才子说,咱们瑞合时最好的喜服师傅就跟楼下候着呢,您这天作之合的喜事儿,横竖得做身最好的喜服送您出门子,让那夫家看看,咱们二小姐衣美人美有气派……”才子一路吉祥话送白芷和二丫往楼下走。
二丫瞧着楼梯口对面的高台上立着个舞狮用的狮头,不免好奇,“这绸缎铺子怎么还摆着个狮头啊?”
抬眼望去,楼梯左侧的高台上果真放着个威风凛凛的狮头,大漆涂饰,犀牛尾做鬃,满绣的狮身铺在地上,金丝银线熠熠生辉,狮睛怒睁,目视前方,好不霸气。
“这是早二十多年前我们老太爷做寿时,托人在佛山买回来的,说是有讲儿的,只是二爷不在,小的怕说错了让姑娘笑话,回头姑娘下次来了,才子再给您讲。”才子说着跟在后面送了二人下楼。
“都这个时候了啊……”白芷抬头望了望天,太阳已是西落。
“芷姑娘……”俩人刚抬脚,就听着才子拦道。
“二爷叫了车,这就到了,您二位稍等等。”才子客气着。
“二哥在店里?”白芷问。
“早间在的,酉时便走了,说姑娘们挑料子,不好打扰,就没招呼。”才子的话刚说完,两辆人力车就到了门口。
二丫扯着白芷在门口说了好一通话,这才放了她回来,哪想着一进门就见着彭知礼正举着药材的图谱跟柜前挨个隔屉地查看着药材。
“二哥!”白芷看着彭知礼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心底说不出滋长出来的情愫该叫什么,说不上甜却有些暖,说不上喜却带着悦。
“这好好的缎子,让你穿得倒像个扛活的了。”白芷指着彭知礼扎在腰间的长衫下摆,抿着嘴笑道。
“干活就得有个干活的样子嘛,我现在这不是正跟着畅安堂做小工呢吗!”彭知礼笑着整了整衣衫。
“累了吧,歇会儿,晚上想吃什么?”白芷探头看了眼后院,金半仙正和白老爷子下着棋,老爷子腰疼坐不住,半躺在摇椅上,说一步,金半仙替着走一步,纵是如此老爷子这嘴也还是时不时地损上几句,金半仙倒是好脾气,拌嘴归拌嘴,倒也不生气。
“是累坏了,这要是有两碗炸酱面就最好不过了。”彭知礼倒也不客气,当真说出了个样儿来。
“好,就炸酱面。”白芷说着就要往厨房去。
“不问问老爷子?”彭知礼起身关了门,也要往后院去。
“不问,问了指不定又要什么琼枝玉叶瑶池蟠桃的,我可没地儿给他淘换去。”白芷一双杏眼,带着调皮,彭知礼连连点头,往后院去了。
白芷站在灶台旁和着面。这半盆子的白面想是吃不了了,明儿发了烙饼吧,正暗自打算着,一个念头突然钻进了脑子里:若是十一在的话,只怕还不一定够呢……想着想着,手里的活就慢了下来。
何得仁和十一日夜地赶路,这会儿已是上了船,货也锁在了仓里,俩人吃罢了饭,无事可做,何得仁便上床睡下了,可十一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多少年了,他一个人四处地走,纵是有地落脚也不过只算得容身之所,这种归心似箭的感觉许久未曾有过了。
船舱里的呼噜声、咳嗽声,此起彼伏,下等舱没有窗户,却是听得到外面海水一浪一浪拍在船身的声音,十一裹了裹衣襟,又翻了个身,却被胸前包裹里的硬物硌了一下,只得又翻向了另一侧。
畅安堂正式摘下盘点牌子时,已是到了夏末,呜蜩虫唔嘤唔嘤的叫声绵长又有力,每逢日落,便一片一片地自周边的大树上传来,连鸽哨声都盖了过去。
何得仁一脸风霜地坐着雇的马车回到畅安堂的时候,正是这么一个黄昏。
“东家、东家,我回来了……”何得仁扯着嗓子站在那葫芦幡儿下喊着。
“得仁回来了?够快的啊,好,好,好!”白老爷子这腰虽是好了,可这精神头却是减了不少,这会儿正跟诊台前打着瞌睡。
“东家,这货虽说不算多,可东西都不错,我看了,刚从街口过来的时候,我喊了俩力巴(力工),马上就到!”何得仁显见着比走时候黑了不少。
“好好好,看回头气死那个张瘸子,一个倒药的没有好货,他怨得了谁?进屋说,进屋说。”白老爷子看着这一车的货瞬间就挺直了腰板,招呼着白芷道:“给那车把式倒碗水喝,把账给人结了,一路辛苦,多赏两个!”
“何叔,十一呢?”白芷送完了茶,里里外外地看了一圈,终是忍不住问。
“顺路去收塘沽崔家的账了,明后天也就到了。”何得仁洗了把脸,可这太阳晒的黑却是洗不下去,瞧着比前阵子得老了三五岁。
“老爷子,这门口咋这么热闹了啊?”何得仁干了一大碗水,指着门口这剃头摊子、货郎挑子问。
“别提了,这一个多月过得,可是够热闹的了。”白老爷子摇头叹气地把前阵子的事儿学了一遍,直说到力巴把货都卸完打发了马车走,白芷做好了饭,才算是说完了。
“门口这些个人啊,这阵子这是想开了,差不多就都散了,早先不管是阴天下雨的,都守到入了夜才算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白老爷子碎碎叨叨直说到夜深才算放了何得仁回家去。
白芷躺在床上,却是无论如何睡不着,若说热,这初秋的时节入了夜也就凉了,若说烦,这枪炮轰鸣的乱世哪有不烦的时候呢?若说旁的,这一颗心不知怎么的就是翻来覆去的,怎么都放不安稳,一双耳朵恨不能钉在门板上,有个风吹草动便觉得有人敲门,坐起来又是没了声音。
咚咚咚。又是一阵声响把白芷从恍惚里拉了回来,再听偏又没了声音。
咚咚咚。这声音真切得不同于那些脑子里虚晃来的响动,惊得白芷腾地跳下床,跑去了前门。
畅安堂原是有后门的,奈何早些年招了贼,气得白老爷子一生气封了后门堆柴火了,好在前门走惯了,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人在后院时,敲门声便听不大清,可这一阵敲门声却是清晰得很,每一声都跟捶在白芷耳边似的。
打开门的时候,一个瘦高的影子正站在门口,身后缚着个包袱,月色下的那张脸虽看不大清,可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却是再熟悉不过了的,是十一。
“回来了?”白芷问。
“回来了。”十一答。
“吃饭了吗?”白芷问。
“还没。”十一答。
“我去给你热饭,你先洗把脸?”白芷问。
“嗯。”十一答。
一问一答地说了好些句,可脚步却是谁也没动,连眼睛都不见着眨上一下,秋风动,蝉鸣响,人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