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张极硬的床铺之上。
“这……这是哪?”
“你是秦狗儿?”跟前,一道略微老态的声音响起。
少年一懵,床前,一个长髯老汉呵呵的笑着看向自己。他不由得警觉了起来。
“你……你是谁?”
“哟,哎呀。忘了说了。”老汉抚弄着长髯,笑道,“我是这个村子的郎中,唤作徐济。没吓到你吧,孩子。”
少年慢慢坐起身子,全身疼的像是散架。
“哦,徐伯伯啊!”他说,“您刚才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噢,你不是叫秦狗儿么?”徐济略一停顿,接着说,“那个叫秦茵若的女娃子是我们村子的。那天我在集市上看到你们俩飞奔着从燕翎爵后门跑出来。”
“秦茵若?”
“当时啊,我还以为你们又去干什么坏事了呢!就心想着,唉……年轻人呐,真是有活力!”徐济笑着忙活着手里的煎药,“之后,那个顽皮的小女娃子回到村子来我这的时候,我还狠狠的训了她一通。她啊,就嘿嘿站在那傻笑,还说要怪都怪那秦狗儿。”
“我一听这秦狗儿是个生人,来了兴趣,就去问女娃子秦狗儿是谁啊?”徐济忽的将药翻了一个面,接着说,“她说啊,秦狗儿是她收的弟弟,狗儿这个名字也是她取得。”
说罢,他用空着的手去挠痒,却怎么也够不着,锅里煎的药还差点被他给砸翻,吓了他一跳。
少年一惊,颤着身子,靠近了老汉,试探性的去挠他的后背。
“对!对就是那!哎呀,真是舒畅啊!”老汉大笑,“这人老了,就是不行!就连挠个痒痒都这么费劲啊!嗨,真是!”
“哈哈,徐老伯,您还真有趣!”少年说,“老伯啊,我不叫秦狗儿。”
“那你叫什么?”徐济问。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怎么可以呢!你的爹娘呢?”
“他们都死了。”少年回答,他轻轻的给徐济捶背,好让他更舒适的煎药。
“都死了?唉,苦命的孩子。”徐济咳嗽一声,摸了摸少年的头,“孩子,茵若那女娃不是坏孩子,她给你取这样的名字,也是真心想认你当弟弟的呀。”
“我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
“对了老伯,她……人呢?”
徐济一愣,反问少年:“你不是跟她在一起么?怎么连她去哪都不知道呢?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我有点担心她这娃子遭遇什么不测。”
“茵若这娃子,心善啊,我就怕她……唉。”
少年眼见徐济的情绪如此大,便安慰道,“老伯,不用担心她。那天我跟她分开后,她说我不回来了,我去找我师父。”
“是么?那就好,那就好!好好活着才是真啊!命没有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少年嘿嘿的陪着笑,眼却望向门外正在干着农活的壮硕男人。
他心里嘀咕这不是在这儿么,还给人家当起了壮丁呢!要是给老爷子知道了这家伙是什么来头,恐怕他拼了老命也得拿着锅铲去痛打这男人一顿。
酉矢的人民,早就恨透了广皿的一切。
午时,徐济招呼着虎贲司莫释进来吃饭。
男人冷峻的眉头轻微的一挑,挤出一个颇为难看的面容。
“老伯,您费心思了!”
徐济呵呵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娃子,吃吧!都吃!”
少年别过头不去看莫释那冷漠的样子。
那面容,总是能把少年满腹的食欲清理的干干净净。
徐济也动起筷子,慢慢的一筷一筷给两人夹菜。
饭毕,莫释扛着锄头接着出去干农活。他跨过门槛,回身看向少年。
“小子,出来。”他说,“我有话跟你讲。”
少年心里早已有底,紧随其后。
“这次的事情,你应当知道该做些什么。”莫释放下锄头,低头直视着少年。
“不能告诉任何人对吧?”少年说,“这是进攻武役的前兆么?那个狼顾。”
“聪明是件好事。”莫释盯着他,“只不过,我虽救你一命,但这不足以你为了隐瞒事实而把武役往火坑里推。”
“我不是酉矢人。”少年说,“我生在洛茵。”
莫释一愣,旋即说:“这两者,并不冲突。”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是虎贲吧?”少年说,“负责牵制狼顾的禁卫司。”
“小子,我突然放弃不杀你的想法了。”莫释忽的扯住少年,“知道么?能够得到广皿情报的人,他终究会被我们虎贲揪出来处死的。”
“无论他在哪里,甚至哪个洲。”他说。
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甩开莫释的手,低吼,“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不,我不会杀了你。”莫释遥遥的冲着屋外的徐济摆手,接着说,“你还有用。”
“我还有用?别开玩笑了好么。虎贲司的人,原来还信奉这可悲的仁慈么?”少年讽刺的看着莫释,“狼顾狡诈冷血,虎贲就充当仁慈善教之徒么?我可不信广皿铁血的帝王会允许自己的手下,拥有妇人之仁。”
“小子,你是很聪明。”莫释又慢慢靠近少年,“但过分聪明的人,都活不长。”
“我明白,我才刚经历过将死的情形。不过现在想来,好像?也没那么恐怖。”
“死不值得畏惧。”莫释说,“但你应当学会畏惧虎贲。”
“并且,决定权在我,而不是你。”莫释拍拍少年的头,微笑,“记住,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不能说,懂么?我知道在你心里,认定自己欠了我什么东西,所以才不跟我撕破脸皮。但你必须明白,武役陷落已成定局。接着便是皇城,而后就是灭国……”
少年微微点头,他是恨广皿。但还没有到达无差别恨每一个人。他恨的,只有铁血的广皿帝王,以及……草芥人命的大将。
他回身望向徐济的背影,心里一阵抽动。
虎贲司因捉拿狼顾而顺势救了自己,那自己就有必要还这个人情,这是他的信条。
虎贲很快就走了。少年只知道他的名字,莫释。以及他的身份,虎贲司副都统。
其他的,便一概不知。
徐济看着门外搁置的锄头以及用牛皮制成的皮革。知晓了莫释已经走了。
“狗儿,他是朝廷军士吧?”徐济抚弄着长髯。
“对。”
“真是有些感谢他啊,在这里帮我做了这么多事。”徐济说,“那个娃子年龄我看其实也就将及不惑,身上的伤痕却如此之多。想必,也是个从小家门不幸的孩子。”
少年不语,他心中所想与老汉的感慨截然不同。他不明白,自己仅仅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叫花子罢了,还有用?到底……哪里能够入得了他副都统的眼?
酉时。天色渐渐晦暗。
徐济咳嗽之中,对少年说:“狗儿,以后就住在这里吧。我看你这娃子也没什么地方去。手脚不干净可不行,以后我会教给你怎么煎药与把脉。知道了么,狗儿?”
少年心中一阵苦涩,点点头,表示答应。细想起来,他这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好心的老人,肯收留他。被叫狗儿那就狗儿吧,老汉能够收他做学徒,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徐伯伯,谢谢……谢谢您。”
“嗨!娃子,谢什么。我徐济没什么本事,只能给别人号号脉看看病,能够收你这么个孩子当学徒,也算是福分了!”
还未等少年回答,门外突然有人走进,他搁下手中的农具,扬着手,“徐老伯,我是村子里的王五啊!最近我的身子不太舒服,连活都干不成!您给我瞧瞧吧!”
“来,王娃子,过来,我给你诊诊。”说着,徐济去搬了把椅子给王五坐下,伸手给他把脉。
他用食、中、无名指分别平按在病人的寸、关、尺三部,闭目按察。
良久,他开口说道;“娃子,你的脉象过于迟缓且浮弦紧缓,许是得了风寒。”
“这样吧,我给你开一些治风寒的药材,你回到家中,让你夫人给你煎服即可。”
徐济转身从硕大的柜子里,用小铲装以各种药材。
“徐伯,这是什么药材?像花一样。”少年指着一株干瘪的小花问徐济。
徐济笑道:“这个啊,叫紫菀!可以祛除痰多喘咳,对于治疗风寒来说,非常的管用。”
“哦,原来如此。”少年似懂非懂的点着头,转头去看那病人。却猛然发现病人的目光游离在莫释走时留下的牛皮革。
那皮革里搁着将近十两银子,足够徐济什么都不做过上好几年。是莫释用以感谢徐济救治少年的费用。
虽然徐济极力阻拦,可莫释却是飞也似的走了。徐济再是不愿收,也没道理扔在大路边,等人捡拾。
“狗儿,去把我的秤砣拿来!”徐济说。
“好嘞,我这就去。”少年拐进后房,摸索着秤砣。
不一会儿,他便迅速的把秤砣递给了徐济。
“狗儿啊,这个药材你认识么?”徐济接过秤砣,却是不急称药,他指着药方上的一株药材。
“这……这个是什么?”他问。
“这个啊,叫五味子。”徐济拿出银两,说,“我想让你去城内药铺里去买一些这种药材。”
“好!”少年接过银两,拍着胸脯,“我马上就去!等着我啊徐伯,我很快就回来!”
“好,等你回来,今晚我给你做些肉食!你太瘦了,这样可不行!”
“哈哈,谢谢徐伯!”
“这孩子,还谢呢!快去吧!”徐济笑着称药,嘴里还念叨着不停。
“啊……徐老伯啊,这个药我需要吃多久?”此时,王五突然开口。
“噢,这药方是我特别调配的,只消吃三个疗程,就可以停了。”
“嗯,我知道了。”王五张嘴,想说什么。
“怎么了,王五?”徐济以为王五又是风寒复发,急忙问。
“啊……没事没事,对了,徐老伯。”王五说,“那个革子里面是啥啊?还真没见过这么稀罕的物件。”
徐济顺着王五指向革子的方向看去。
“你是说那个啊!那个啊,是一个牛皮革,是一个好心的孩子给的!”
“是别人给的啊!”王五捏着衣角,颇有些紧张,“还怪好看的呢……”
街道之上,熙熙攘攘。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广皿的虎狼之师已经攻破了酉矢的北境,接下来便是这南境之门户的武役。
可现在哪有战争前夕的紧张,相反,倒是热闹非凡。
也许,在这些平民眼里,其他的都不重要,自己能够好好的活着,才是最根本的,最平凡的愿望……
一个乞丐饿的两眼发直,直撞进少年的怀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喂!没长眼睛啊!”少年看向愣着的乞丐,同时扑打身上的灰尘,大吼道。
乞丐不语,他站起身愣愣的接着走自己的路。
少年眼看这人都饿成这样了,也就不再计较,直奔目的地,这里他是很熟的。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叫花子,每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首先就是了解它的地域分布。
只片刻,他便找到了那间药铺。
“掌柜的,给我称二两五味子!”少年敲着柜台,伸着脖子说。
“好嘞,您稍等。”店家赔笑着拿秤砣丈量着五味子的多少。
少年靠着柜台,思量着怎么跟着徐济学好这把脉。他见徐济只一伸手,便知一二。这究竟得操练多久呢?他不禁有些犯难。
“来,客官,您的药材。”
“哦,好。”少年伸手去接药材,转身就走。
掌柜直瞪眼,他眼见这小鬼拿了药材却对钱的事只字不提,急了。他快速跟上少年。
“客官,您还没给钱呢!”
“嗯!?”少年大惊,“啊……这,真不好意思,我这就给您钱。”
他伸进兜中去摸徐济给他的银两,可摸索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有摸到。他暗道不好,钱被偷了!
他想起了那个撞倒他的乞丐……一定是他!
可就算知道,他也没有地方去寻找那乞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面带苦涩的看着身后的掌柜。
掌柜明白了,这小子准是没钱!他勃然大怒,一把抢过称好的药材。
“你这小鬼!当真不知好歹,居然敢来我这儿讨不要银两的好处!没爹娘的野种!”
少年不语,他紧攥着双拳,却无力可使。
双脚迈开,他慢慢的走出了店铺,茫然的望着天穹。
徐济的钱被偷了,就连自己的钱也不见了踪影,实在是……坦荡的无置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