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徐济的家中,已经是距他刚离开徐济家里,第二个七曜日了。
司空羲扯扯身上的破布袍子,率先跳下马车。身后是紧随于他的两名守卫。
“喂,小子,你可不要因为当上了斥候司的司长,就给我摆谱。”一守卫不忿的说,“要知道,小爷我刚来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嗐,什么道理。我是新来的肯定要礼让你们前辈了!”司空羲回身陪着笑,试图以此来跟他们搞好关系,“你们说是吧?”
守卫不语,眼看无法找他麻烦,便重重的冷哼,重新侍立在一旁。
司空羲见他闭嘴,也就此作罢。他快步走至徐济家的院子门前,却发现木门紧锁。
怎么回事?他心生疑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凑巧身后有一农民忙完农活准备回家,他见司空羲守在门前魂不守舍,便想上前询问,但又瞥见他身后的两名守卫,就望而却步了。
另一守卫眼见同僚靠不住,就招呼农民过来。
“你是这个村子的?过来,我有话问你。”他说。
农民点点头,向这边走来,但司空羲却抢先站在他面前,死死的盯着他。
“这里的人呢?”
“你是说这里的郎中,徐济?”农民顿了顿,“徐老伯早在上个七曜时就死了。唉,这人啊,真是命如草芥!”
“你说什么?”司空羲愣住,“死了?”
“对啊,早就死了!要我说,徐伯死的是真冤啊。”农民仍自顾自的讲。
“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司空羲双手紧紧拽住农民的衣襟。
“喂……喂!我说你小子!撒开!”
“说!”另一个守卫上前,示意农民说下去。
“据……据说徐伯那天刚收了个学徒,便想先锻炼一下他的能力,让他去买药去了。这时候好巧不巧来了个得了风寒的家伙。好像是王五,他许是饿疯了,居然打起了徐伯钱财的主意……”
农民停下,不愿再说下去。
司空羲的手慢慢探上,轻扣农民的脖子。
“说下去。”
农民哆哆嗦嗦,却怎么也不敢逃跑,他眼见司空羲通红的双眼,似乎要把它生吞活剥。若是他不支而逃,是生是死他自己也没法把握。
“然……然后,徐伯……徐伯他,就被王五杀了。”他颤抖着说,“我就知道这些,官大人,放……放了我吧!”
“放他走吧,他也不知道什么内情。”另一守卫说。
司空羲松开手,无力的垂下。
农民拔腿就跑,遗落的农具也忘了拿。
司空羲慢慢蹲伏在地,神色木然,双手不安的抽动着。
身后是守卫气愤的喝骂声。
“你小子活腻啦!敢威胁平民!”守卫大吼,“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武役的规矩么!你这狗贼!到时候都督怪罪下来,咱们谁都没法好过!还有你,古钥,你是吃了狗胆了,居然还敢帮着他!”
另一守卫冷冷的看着他。
“闭嘴,程毕,你他娘的难道看不出这小子的情绪么!”
“看什么看?这小子死了老娘啦!难不成他还能打死我!?”被称为程毕的守卫仍在大骂不止,“实在是气煞我也!要不是军令如山,我早打死这畜生了!”
司空羲没去理他,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悲伤,对于徐济的死。
徐济虽已算是他的家人,可也仅有一天半天的交情。像这样与自己有些关系的人,死的有很多。这种场面他见得太多了。
只是,令他不懂且痛恨的是,平民的命就该是如此之贱么?马前卒就该为人而赴死么?他们……就该倒在阔刃之下,当那奠基石?
不过自己一介草莽,又能做些什么?斥候司的司长么?那不过也是为王侯将相卖命罢了!
若是自己那日不去偷那钱财,安分的回去,老实的接受徐济的教诲,那王五也许就没有可乘之机了吧?
他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王五的歹心,瞬间制服他。
可没用啊……他还是去偷了。他就仅仅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叫花子啊,正如他在吕府的说辞那样。
他慢慢的站起身。
程毕见司空羲起身,径直走过来想教训一下他。让他知道威胁平民的后果。
司空羲更快程毕一步,他扬手猛地一巴掌扇在了程毕的脸上,而后手臂前屈,死死的卡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便是一击重拳打在了他的小腹处。
“你可以试试!”
突如其来的重击瞬间就使程毕晕厥了。
古钥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半晌,他返身走上马车。也是时候教训程毕一顿了,这小子,大概真不知道什么是对新士卒基本的气节。
司空羲指指浑身泥泞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程毕,示意古钥下来帮忙将他抬上去。
古钥搁下缰绳,跳下马车。
“你唤作什么。”
“古钥。”
“你觉得合适么?”
“你指什么?”
“你的同僚被我殴打,你在边上看戏。”司空羲忽的笑了。
“尽管打就是,反正挨打的又不是我。他是我同僚,但不是我朋友,我为什么要帮他?”古钥耸耸肩。
“那为什么你也会出言反对吕骜对我的收留?”司空羲忽的瞪住古钥。
“之前那是我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金镶玉,”古钥别过视线,他背起程毕,返身走回马车,“我们吕府最看重的,就是知恩图报之人,懂么?我自认你有这份气节。”
“他算是例外?”司空羲指指程毕。
“哈哈。”古钥说,“上车,我想你不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吧?”
“现在将近申时,我们仅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司空羲翻身跳上马车。
“所以,接下来我们该去找谁?”
“地保。”司空羲说,“此事,他不可能一无所知。”
前方,便是一处相比邻里规模颇大的建筑。
用以青砖砌成的石墙泛着淡淡的苔藓,腐朽已久的木门上,用朱砂写着“地保”两个字。
司空羲下车,缓缓扣门。
一老翁透开门缝,望着眼前的陌生人,有些迟疑。
“你是?”他说。
“我是徐济的学徒。”司空羲可以看到老翁脸上逐渐阴沉的神情,便挤出一个颇为难堪的笑脸,“老伯,您就是这个村子的地保么?”
“我确实是。可,”地保欲言又止,“你真的是徐济的学徒?”
司空羲点头。
“如果你是来查徐济怎么死的,那你可以走了。”地保果断的关门。
“理由呢?您难道不先说说原因么?”司空羲紧握双拳,僵硬的问。
“王五死了。”门里面传来地保含糊不清的声音。
“王五杀了徐济,可他又死了?难道您不该给个合适的解释么?”司空羲忽的猛踹木门,将木门踹出一个深陷,“您莫不是刻意消遣我?”
“你个孽畜难道就不先问问徐济现在的尸首在何处么?”地保重新开门,大吼,“他足足等了你四个时辰!就连他快死的时候还在念叨你!而你又在何处?”
司空羲低垂眼帘,他避此不谈,仅仅问:“王五怎么死的?”
“他杀了徐济之后,在家自缢了。抢夺徐济的铢两也不见了。很奇怪,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解决这件事,只好找到官府。”地保说,“可官府仅仅草草将王五戮尸,烧成灰扔在荒野。”
“这件事,就算这么结束了。”地保再度想关门,“我知道的已经说了,你也该走了。”
“人该有良知。”他说,铜铃般的双眼紧紧瞪着司空羲。
“老伯,犯人可以草草了解,可死者不能随意下葬。”古钥上前一步,抵住门框,“我是燕翎爵府邸常备守卫军的人,有资格知道这件事的详细过程。”
地保不禁正色,燕翎爵是武役高于官府而掌控官府的存在。而其守卫军可以说是武役的治安人员。有权对平民进行基本调度。那眼前的少年?也是……
“原来是……守卫军的大人。有失远迎。”地保说,“您还想调查什么?”
“徐济的尸体,我想,应该还没有下葬吧?”古钥摩挲下巴,眼睛盯着地保,“民间都会将死尸保存一个七曜日,而后下葬。不知徐济此时安放在何处?”
“唉,跟我来吧!”地保转身进入房间,示意古钥两人跟上。
屋内,是十分简单的陈设,两张长凳外加一方案牍,再者便是一张小小的青砖石床,再无其他。
简单的陈设也映照着地保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地保行至后房门前,停下不动。
“里面,便是安放徐济的地方。”他边说边掏出钥匙扣开锁环。
木门洞开,司空羲率先进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四方的灵柩,以及一些杂物。他略作迟疑,迅速上前扒开了棺材。
“你这孽畜想干什么!”地保急忙上前阻拦,不料却被古钥拦住。
“他心里有数。”古钥说。
棺盖刚一打开,一股恶臭登时便散发了出来。徐济腐败的身躯显现,他紧紧蜷缩的身体,比司空羲初见时更为瘦小。
地保转身想要出门,本就身体抱恙的他,这股恶臭简直能把他熏晕。古钥没有拦,可此时他也是难以忍受,只能颇为艰难的等待。
“有什么情况?”他问。
司空羲无视了那股恶臭,他伸手探向徐济肩头衣物的一抹砂红,轻捻,从腐臭中闻到了一丝腥臊。
“是血。”他说,“干涸的血。”
“血?”古钥将一块破布围住嘴鼻,上前询问。
司空羲不语,他轻轻的抬起徐济的头,将胸膛其上的衣物褪去。
一块早已经干裂的可恐伤口紧紧粘附在徐济的脖颈处。
“切口平整。”古钥说,“看来的确是农具所伤。”
“你是说锄头?”司空羲抬眼。
古钥对上他黯淡无光的眼神,吃了一惊,回答说:“对,这种切口确实是由锄头造成。”
“死亦归途。”司空羲捻捻手上残留的血渍,站起身,“回去吧。”
没人应答。他们皆是返身走向房门。
司空羲最后看了一眼那已关闭的棺材,合门而出。
古钥眼见司空羲跳上马车,他低低的向地保说,“棺材我稍后会派人带走。你只需要对外宣称,徐济已经被下葬。”
地保一惊,但不敢多说。他望着古钥与司空羲驾驶着马车离去的身形,不由得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