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业元年,钺朝哀帝雍冕登上帝位,执掌政权。
这是一个可悲的时代。
战争、天灾以及诸侯割据,迫使着大钺的人民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先帝钺殇帝执政期间,内忧外患已处于崩溃边缘。外有西淮土著对陆洲富饶的土地垂涎已久。内有众多侯国战争不断,狼子野心。殇帝无心理政,一心沉湎于温柔乡。最终于殇帝十年暴毙身亡。
哀帝或许是明君,但绝无帝王铁腕。他虽日复一日的朝乾夕惕,但这并不能拯救钺朝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根本没有能力去维系这庞大的国家。
历业四年,陆洲二十八侯国并起,以“众臣心诡,当讨之”为由,掀起陆洲的滔天巨浪,征伐四方。
历业二十年,历史上最为惨烈的二十八侯之乱落下帷幕。
作为战胜国的十侯各自划分疆域。自此,陆洲由一统王朝大钺分裂为十王朝,史称“中陆十甲”。
十甲虽在钺朝统治之内,但大钺早已是摇摇欲坠,大厦将倾,于十甲眼里也仅仅是个傀儡政权。
历业二十一年,西淮大肆进攻陆洲南部边境,十甲各自心怀鬼胎,勤王钺朝,平定西淮之乱。哀帝大摆宴席,以犒赏十甲战功。
席间,肆甲广皿出言不逊,试问哀帝祖传玉斧钺何种貌相。这一举动触怒了众侯国与哀帝,广皿被逐出了钺都。
心生憎恨的广皿帝王于历业二十四年,再次发动战争,剑指末甲洛茵皇城——堰都。
短暂的和平,再次被丢弃在历史的洪流里。
历业二十八年,陆洲,末甲洛茵。
破败不堪的主城,堰都。
洛茵,这个数百年前享有大钺钦点一等爵位的侯国,如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它蜷缩于西北端一隅。十甲之中,仅位列甲末。
它残存的实力,从其主城堰都便可窥一斑。
流民遍布大街小巷,哀怨之声冲天而起,每一刻都会有饿死的流民横尸街头。而尸体就成为了活着的流民唯一的口粮,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前,丝毫不觉恶臭地用枯枝一般的双手去撕扯死尸的腐肉。
落后的流民眼睁睁的看着死尸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却无力去争夺。最终,死亡也会降临到他们的头顶,轰然倒塌。侥幸活着的流民便会再次一拥而上,去争食死尸。
男人坐在装饰华美的马车里,他放下丝绸制的帷幕,掩鼻,目露凶光。
“都杀了。”他说。
数百名卫士执矛,一字裂开,冲锋向前。
尖锐的矛头刺穿流民形销骨立的躯体,他们甚至来不及回头张望,就于矛头调转之时,血尽而死。
少顷,主街道便已死寂无声。
卫士振去血浆,列队回到马车左右,车轮再度行进。
前方五里,便是洛茵皇宫主门。接待者立于主门前方,身旁簇拥着一众内侍近卫与内侍太监。他粗布短衣,面容肃然,直直看向驶来的马车。他的眼里,有着狮子不容侵犯的尊严。
男人掀帘,面露嘲弄,他挥手示意停车。于卫士重重拱卫之中,慢步走来。
“肆甲广皿,使者张貌,前来贵国……讨要传国玉玺。”男人抖动下颚几缕长须,含笑说。
接待者微愣,旋即暴怒。他上前一步,直面张貌桀骜的神情。
“张貌,你可不要欺人太甚了!”他说,“传国玉玺乃我国之根基,岂是你这等小人可以觊觎的?”
“齐泷,你该明白的,广皿帝王之权势,何等之烈。”
“先礼后兵,好一个和亲会盟之法!”齐泷冷笑,“你张貌的丑态真是暴露无遗!”
“操持广皿史官一职数十年,如今才过多久,便要做这末甲洛茵的狗了?”张貌抚须,眼眸微眯,“吾之广皿,何时出了你等叛国通敌之罪者?”
“你觉得这种儿戏般的嘲弄,会对你的国家有半点作用么?”
张貌不语,噙着的笑意更甚一分。
“广皿原意,乃是我洛茵割让边疆,和亲会盟!尔等无耻之徒胆敢公然索要传国玉玺。”齐泷忽然从腰鞘中拔出了贴身短剑,架在了张貌的脖颈处,“该当死罪!”
卫士迎上,长矛寒光乍现。
“退后!”张貌摆手,“不过是老朋友耍性子罢了,不碍事。”
齐泷含怒,可无计可施。
“好了齐泷,玩也该玩够了,也该做些正事了!”张貌淡笑,推开了那柄短刃,“去把茵茵公主请出来吧!照你的意思来办,我的老朋友。”
齐泷紧咬牙关,愤恨的收回短剑,深藏狮子的眼睛里,渐渐的黯淡了。
洛茵,已经大势已去了……
他转身唤左右侍臣去内宫恭请茵茵公主。
只消片刻,一队仪仗便自内宫簇拥着一抹倩影徐步而来。近臣太监先行向前走去,他挥舞着二尺麈尾,尖声高喊:“恭迎茵茵公主驾临外宫主门!”
所有臣子一齐跪下,高声恭迎。
张貌微眯双眼,长须随风搅动,他象征性的拱手。礼节不能失,这位公主,以后或许是会成为广皿主母的。
“平身。”曼妙身影一袭金染凤织裙,丝绸制发带环系青丝之间,青鸾羽织披于肩后,象征皇权。绝丽的双腿之下,轻点莲步,鲛革制冠羽云靴熠熠生辉。罗帐之内,月眉轻蹙。樱色红唇,轻吐幽兰。
齐泷趋至茵茵公主身旁,低声说:“公主,此行以后怕是再不能回洛茵。洛茵恐怕,时日不多了……再回望一下吧,你的家。”
茵茵知道齐泷这席话意味着什么,她淡笑着看向齐泷。
“老师,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那点心思,您该不会也看不出来吧?”
齐泷大惊,低呼:“茵茵,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做傻事!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了!你要相信你父王!王上他……已经折腾不起了!”
“我父王……折腾不起了?可老师您知道么?那个所谓的父亲,真的有资格被称为父亲么?他真的……有关注过哪怕一点我的成长吗?现在洛茵失陷,就连贵为公主的我,都难逃被当作和亲示弱的棋子。”茵茵顿住,“这样的父亲,真的……真的有必要去相信么?”
“大人们的决定……往往都是覆水难收的。你还太小,需要懂得的还有很多。而且,你父王他是爱你的,让你成为广皿太子的嫔妃,是为了保护你啊!”
“保护我么?他爱我的方式,原来就是让一个仅及金钗之年的女孩子去嫁给别国太子,当那所谓的童养媳么?”茵茵径直走向前去,断绝了齐泷解释的机会。
齐泷呆在原地,怔怔的看着那远去的身影。
张貌再度躬身,请茵茵公主移步轿内。卫士高呼着起轿,张貌随即登上马车。此时,他的心中已徐徐展开了一幅计划蓝图。
洛茵大势已去,用以试探的屠戮流民,却无人制止。看来,洛茵的确只剩下这堰都孤城了。那么,不久之后的太子与茵茵公主大婚,广皿铁血的帝王便会彻底出手,一举覆灭洛茵。这样,陆洲,也只剩下九甲了……
张貌的嘴角划过一丝细微的弧度。
远去的堰都,渐渐模糊了。张貌缓缓闭上双眼,养精蓄锐。
这所谓的末甲之国,荒凉至此,存活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不过齐泷,你这又是何苦,你我师出同门,同样饱读兵书。史官一职仅仅只是我用以试探与提拔你而特设的。可惜啊,你不明白。那么,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洛茵之臣,那便随这没落帝国一同灭亡吧!
“大人,军中急报……”小吏探身进入帷幕,他手持前线急报,有资格入内。
“说。”张貌睁眼,有些颇感不妙。
“我国出兵殇若国五万大军,全部……都覆灭了。”
“你说什么!全军覆没?这怎么可能!”张貌大惊。
兵发殇若一役,是他向帝王提出的。而今全军覆没,那他便有最大责任。朝中言官会不顾一切弹劾他的作为,到时即便是苍龙显世,也救他不得。不过,一个区区柒甲殇若,如何能够抵挡广皿之势?这并不现实。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殇若暗通盟军。
“说下去!”他大吼。
“大人,殇若联结了盟军,才得以抵御我国之师。”
“果然不错!”张貌抚须沉吟,“那么,这所谓的盟军,是哪一甲,竟然敢阻挡我广皿之势!”
他素来信奉兵贵神速,只要现在传令皇城,以自己的威信,不难再拉起一支足矣为自己所用的军队,届时亲征,则必定拿下这殇若!
小吏犹豫着,他的额头已经浸满汗渍。
“大惊小怪,如此鼠辈是以何德何能升职为军务司的!倒不如打杂的老太监!”张貌怒斥,他伸手夺过急报,亲自过目。
半晌,张貌无音,他的双眼逐渐空洞,红润的脸庞也变的苍白,放松无比的双手此时却是紧紧扣合。
“鸾……鸾禾!”张貌嘶哑的低吼。那萦绕了他数十年的噩梦,又回来了。柒甲殇若的盟军,居然……居然是首甲鸾禾。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那种被打败的丢盔弃甲的屈辱,他已经独自背负了数十年之久,而今这屈辱又重新回归,而他仍然会重蹈覆辙,再一次败的彻底。
一口逆血喷出,张貌跌倒在地上,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他迷离着眼,脑子里还在想着如何去应对鸾禾这个庞然大物。
帐外寂静的山野忽的叫喊声响做一团,张貌顾不得抱恙的身体,费力扯开帷幕。只见得百来个持刀山贼,正叫嚷着收买路钱。
屠戮洛茵残兵败将成瘾,便毫无畏惧了么?买路钱也敢要到我张貌头上,属实无畏!
“众卫士,持矛冲杀!”他虚弱的颤动嘴唇,下达指令。
百名卫士齐声低喝,地面微微颤动之下,他们急速展开攻势。持刀贼头眼看局势不妙,奋勇当先,率众挥刀向前劈砍,手里的阔刃猎猎作响。
这种匪贼遭遇战,张貌遇到过不少,不过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毛贼罢了。所以,结局无需猜测,他对自己亲手带出的卫士深信不疑。
张貌习惯性的抚须,等待着结果。
可他错了,犯下了一个足以致死的错误。从一开始,那伙匪贼就是引蛇出洞的工具而已。机智如他,此刻也是大智若愚。
这场儿戏般的战斗,目标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人,那就是张貌。
远处,身披斗篷的男子半蹲于一支树杈上,他紧拉手中的硬弓,鹰一样的眼死死盯控马车上半躺着的张貌。锐箭之上印染着繁复的结文,闪烁着古老的荧泽。下一刻,锐箭离弦。伴随着爆炸一般的巨响,张貌的身形被撕裂贯穿于层层密林之中,尸骨无存。拉动马车的骏马也因余波重伤流血致死。
男子收回硬弓,迅速离开了这里。
呼号声、痛苦声挤满了这方天地,卫士们无暇再去应对叫嚷着冲杀的山贼,他们绝望的看着那辆烧毁的马车,阵型很快被冲散。他们被称为精锐中的精锐,可此刻连主帅都已阵亡,那么,他们所谓的战心也不复存在。残存着的,仅仅是一支无勇之军。
贼头猛地发力,又斩下一名卫士的头颅。他狠狠的振去刀上的血浆,再度冲锋。不多时,人满为患的山间野地,再度死寂下来。
至此,一生傲然于战场,指点江山于幕后的广皿帝师张貌,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