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山水名胜颇多。刘藩回到广陵后的数日里,日日与权贵、故旧游山玩水,夜夜笙歌。庾飞白自是率亲卫随护。
张小玄、于通幽二人整日里无所事事。趁此时机,张小玄向于通幽请教了许多修行上的疑惑。
于通幽一张马脸虽给人滑稽可笑之感,为人却诚恳。只要张小玄有问便尽力解答。全无家族秘技私藏之心。偶尔张小玄的问题亦让于通幽苦思冥想。
于通幽在家早无人可以指点他。修行多是看祖上秘籍,或靠口口相传的一些口诀。张小玄有师门传承,奈何老道人不是个严师。张小玄贪玩偷懒,他也从不多管。
这二人日日沟通交流,互补互助之下修为竟是皆有进益。二人练气期的基础打的愈加牢固。
道友,道友,同道为友!
再说这一日,秋老虎的余威渐渐消失,天气逐渐凉爽。早晚温差开始明显。张小玄虽是练气期修士有些防寒暑的法子。但还不到随意浪费体内灵气的地步。早晚便穿上了厚一点的青布袍子。筑基期便可寒暑不侵也。
天又下了雨。立秋三场雨,麻布扇子高搁起。张小玄体内运转的九鼎丹经圆满舒泰。满则溢,刚则断,过犹不及。
张小玄出了屋子,见雨不大,手里的蓑衣又挂回墙上。只戴了个斗笠,他闲走几步来到刘府前院的凉亭中,坐下来观雷赏雨。如今老道人身在何方,不知是否也能观这场秋雷?
秋雷阵阵,白色雷电之蛇撕裂长空。
雨不大,雷却震天。张小玄目光随着白色雷蛇游走。雷电忽长忽短,忽如根须密布黑云,忽如白莲绽放天空。
雷电似游龙,毫无征兆随机出现。下一刻不知突然出现在虚空何处。又仿佛一把飞剑,被仙人遥控。
张小玄忽然想起《太玄洞极剑经》。剑经乃罗浮剑派镇派宝典。非掌门嫡传不可学。剑经上的剑术武道之人习之可成天下顶尖武者。修士习之,筑基期便可控飞剑杀人,亦可御剑飞行。两者所运用之气不同。武者乃内功气劲,修士乃天地灵气。成就自也不同。
老道人或许因当年之事不愿提及罗浮剑派。更不曾迫张小玄修行。张小玄对修士常识多有不知,但也少了很多规矩和惯性思维的约束。
雷电渐渐消失,雨一直下。秋风吹起,高大的栾树叶子飞满天。张小玄体内灵气运转起来。他观雷电之蛇忽有所感。
《太玄洞极剑经》开篇指出,剑乃修士灵气所控,辅以神识,等若修士身体的延长。《太玄洞极剑经》中从未说必须筑基才可控飞剑。
既如此,张小玄觉得只要将灵气控如丝线,由身体延伸入虚空,剑便如天空的雷蛇。是不是可像郗僧施般操控飞剑?
张小玄目光紧紧盯住凉亭外的一片秋叶。他运转《太玄洞极剑经》,尝试灵气离体。他要从移动这片秋叶开始。
气运丹田,经命门穴到天府穴,再过太渊穴,最后张小玄将灵气运至商阳和少商穴,灵气运于指尖。他想让灵气从指尖出来。
奈何无论他如何运气,灵气竟是怎样也离不了身体。他甚至看到指尖变成了莹白的美玉一般。身体就像一个巨大密封的蚕蛹。皮肤薄薄一层,此时就像函谷关一般难以击破。灵气根本不能从此而出。
张小玄控制灵气神识损耗过度,面色苍白。
丹田命门为何灵气长年四逸。张小玄要控制灵气从它处逸出却不能。
他陷入沉思。天地如笼,以万物为刍狗,人类不过是其豢养。灵根是人类摆脱天地牢笼的唯一机会。
每个修士的灵根又有不同。天赋属性不同,修炼方向和功法自然不同。灵根并不是根。更像一个容器。
有灵根的人并非都能修炼成仙。修士的灵根大小不一,属性不同。体内能容留的灵气量的多少亦有不同。天赋资质差的可能就像一个小勺,甚至更小。
天赋资质好的,可能像张小玄吃面的碗般大。为何说惊才绝艳天赋异禀之人修行一帆风顺,常碾压普通修士,皆因其先天灵根便超常人。
普通修士苦修十年,不如天才数日修行。这便是各有各命。
当然,不是说天才必然能修炼成仙,普通修士永无出头机会。后天的努力同样重要。
没有人可一睡成仙。那是妄想。
灵根和命门在丹田之处。修士修炼得来的灵气在灵根之中。又从命门散去。
张小玄又运行一小周天《九鼎丹经》。吸收一丝灵气入体,他运目内顾,细细感受入体后灵气的变化。小周天运行完,他如是再三。
灵气入体后经过穴位后总在减少,进到丹田灵根的极少。既然身体其他处灵气不可离体,那么灵气都去哪了?
张小玄之前以为全是从命门散逸而出。如今发现竟是穴位处皆有极少的灵气洗炼后留有那么一丝残余。
每次从丹田运灵气出体,都要运行很多穴位路线。他的神识控制极为不易。如果控制穴位处的洗炼,能多容留一些灵气,连成一线。神识控制灵气从最后一处穴位,比如少商穴或商阳穴离体岂不更好。
张小玄运行三个小周天,合成一个大周天。神识和损耗的灵气又恢复如常。面色好了很多。
他继续运行《太玄洞极剑经》,尝试移动那片秋叶。他看了数个时辰叶子,如今秋叶的脉络都被他看的分明,纤毫毕现。叶子枯黄,被雨水不停的冲刷。
亭外的雨噼噼啪啪打在地面上,四碎分离。又成一个个无数的小水滴,最终在低处汇成一片无法分清彼此的小水洼。
分分合合,兜兜转转,水聚而无形,散也无形。谁曾知道谁是谁?
刘藩的府邸占地十数亩。亭台楼榭,飞檐院落,屋舍连绵众多。张小玄所在的小院便是个独立的院子。有五六间卧室。院中有池塘一处,凉亭一座。这里只住了三个人,庾飞白、于通幽和张小玄。
刘藩日日呼朋引伴,欢聚酒宴,深夜方归,甚至夜不归宿。今日里又有人宴请刘藩,于通幽亦被庾飞白喊上,似和于家老祖于吉有关。院中寂静无人打扰,张小玄方能安心修炼。
突然,一丝极为淡薄的灵气从张小玄商阳穴处渗出,形成一道细小的丝线,像水草一样在小玄指尖游动。张小玄大喜,神识不稳,灵气消散。
张小玄按抐住砰砰直跳的小心脏。《太玄洞极剑经》再次运行,张小玄指上那丝灵气水草般游动。他试着用神识控制,左边画道彩虹,右边画个龙。哈哈,终于成了。
张小玄按《太玄洞极剑经》中的剑法,将灵丝卷向秋叶。灵气缓缓伸缩,终于触到秋叶。似微风吹起,叶卷起一角,又落下。
张小玄面色苍白,耳鸣目眩,脑中剧痛。他一咬牙,神识猛然一展,秋叶逆雨流卷向天空,像极了雨中飞翔的燕子。
“噗”张小玄喷出一口鲜血。他耳鸣目眩,头痛欲裂,神识耗尽。
张小玄挣扎站起来,一步一步移向房屋。修炼上,他终于跨出了一大步。他很满足。就像白鹿村时和小伙伴们在南河里玩耍,他捕到了最大一条鱼。天道之鱼。
这天道不正像一条河流,修士们便像河里苦苦挣扎的渔夫。天道里的鱼绝不好捕。
但你若努力,天不负你。天若负你,便须逆流而上,争一线生机。
张小玄回到房中,倒头大睡,他此刻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觉。房中很快传来鼾声。
夜幕降临,秋雨绵绵。南方的雨水要么不来,来了便不愿走。
广陵城华灯初上。普通的人家晚上吃过,便早早关门闭户上了床榻。有些人却是不避风雨秋凉,锦衣夜行。
广陵城中歌女多,西春楼里舞翩翩。权贵子弟,富商巨贾到了夜晚,穿上锦衣华服在西春楼里寻欢作乐。
今夜,刘藩亦在此处。广陵城最有名的两名歌女皆身属西春楼。刘藩的友人已接连在此邀聚数日。刘藩乃大汉中山靖王之后。父祖余荫下,刘藩、刘毅在广陵和京口遍交权贵之家。
再过两日,刘藩便欲去建康拜谢皇帝。今夜应酬完,明日须将家族之事交代妥当。刘穆之态度极为明朗,此去建康怕是凶多吉少。
刘藩典型的晋国名士风范,今日有酒今朝醉,明日之事明日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西春楼二楼被刘藩的友人左婴包下。左婴乃刘藩旧友之一。此人曾任晋陵郡太守,返乡后长年隐居山林,修仙问道。不知为何竟回了广陵城。
座中皆为一时权贵,广陵名士。风仪各有不同,不一一细述。
却说主位上便是左婴,耳顺之年,白发苍苍,面目黝黑,鼻翼边两道法令纹极长。望人之时眸中郁郁,显性格深沉之人。
此刻,他狭长的眼睛正微眯,似有醺醺欲醉之状。与人饮酒酒到杯干,正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但坐在刘藩身后小案上的于通幽知道,此人正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假作不知,仰脸举杯一饮而尽。
酒倒是兰陵美酒,好酒!
左婴自称为晋陵太守之时,曾得于吉遗留的一部道书。修行后颇有心得,今日邀刘藩携于通幽同来,欲还恩于吉后人。
于通幽不知这左婴何意。左婴与他同饮三杯后,绝口不再提如何还恩。他疑窦丛生,内心忐忑,只觉此人心机莫测,令他十分不安。
同样坐于刘藩身侧长案上的还有庾飞白。
他关注的却是另一人。这人乃东海郡兰陵人,自称萧承之,建威参军,乃汉丞相萧何之后。萧承之是途经广陵。他与座中一人为好友,便被同邀来欢宴。
萧承之年约三旬,仪表英俊,风姿特异,声似洪钟。庾飞白邀其共饮多次。其人不卑不亢,虽文士装束却颇有大将之风。
庾飞白与其年龄相若,交谈起来极为投机,倾心之下皆有相逢恨晚之感。二人气宇轩昂,风姿卓绝。正是一时瑜亮。
刘藩观二人惺惺相惜,便提议他们效仿刘关张桃园结义。庾飞白和萧承之对视一眼,都是大声喝好。两人各去表生辰八字。
左婴和众人凑趣,让西春楼的奴仆们搬来香案黄纸,又斩了鸡头置了黄酒供二人结拜使用。
庾飞白虚长一岁为兄,萧承之便为弟。二人结拜后各称兄弟。萧承之公事完后亦要至建康,庾飞白便与其约好建康再会。
今日二人既非主人又非主宾,便不扰众人饮酒。
一场欢宴饮酒醉,深夜春楼入梦醒。
刘藩、左婴等人醉酒后皆留宿西春楼,庾飞白自亦领人留宿随护。萧承之与友人早早归去。
于通幽不耐左婴莫名其妙之举,心下又觉其心怀叵测,向刘藩和庾飞白告罪一番,独自返回刘藩府邸。
秋夜雨寒,子夜之时街巷中早无人迹。于通幽遂展开身法,穿梭房檐屋尖,如雨中幽燕滑翔。雨滴竟丝毫不能打湿他的衣衫。
前方便是刘府。于通幽忽然停下。
他悠然道:“何方神圣,跟踪于某不知所欲何为?”
一道黑色的影子,从于通幽身后一间屋檐上缓缓站起。
雨声娑娑,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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