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王生不住地打探张生如何做的这般好文章。然而一来张生确也不知自己胡乱编排的几百字中,考官大人看中的是哪几个凤毛麟角;二来他虽已笃信王生那日所言关于菱香之事全属吹嘘,但心中总存着大大一个芥蒂,不愿多与王生言语。故而王生伏低做小、软磨硬泡,却只换来张生寥寥几个嗯嗯啊啊的敷衍,落了好大一个没趣。
不多时走到了“醉杏楼”,左右两排肥瘦不一、浓妆相类的迎客队伍里,倒还是王妈眼疾脚快,蹿上前来领着二人往里走去。一张碎嘴叽叽喳喳,直将二人夸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神仙人物,不出三五句话,已自作主张,一个封了“宰相”,另一个干脆招了“驸马”,直似这朝堂上的任命,都像她醉杏楼里的生意、全听她的主张一般。
王妈领着二人转过几张桌子穿过大厅,再顺着回字走廊的一侧绕过假山流水的庭院,便来到了最里的一间厢室。苏先生早在门口插着双手候着,见二人来,便将两手自袖里抽出,一手一个分别握住了。料峭西风里,张生左手被他紧紧抓着,竟是暖的。
室内红烛映着银盏,已是七八分热闹。苏先生把二生让到客座上,一左一右,中间坐主座的自然是江先生。他今天换了件绛紫色长衫,襟边、袖口都绣着细细的暗金丝线。江先生起身,向二生把手一拱,说两句道贺的话。
张生下首还有一位客商打扮、中等年纪的高个儿垂着手、远远立着,待二生与江先生叙完了礼,方才走到桌边。江先生细长精瘦的手指一摆,向二生道:“这位是葛员外,运河上大小漕船所载的布匹,一半都是他家商号的。”
须知不论是天子贵人还是黔首百姓,总避不开“吃、穿”两件事。而吴郡之地,盛产鱼米布匹,则是天下皆知:丰年里,举国各郡吃粮尚得自给,一旦遇上灾涝或是用兵,则必要从吴郡调粮;至于织造一业,上至宫中御用、下至普通人家采办购置,都认准了吴郡所产。“葛记”世代经营,谶乱后又将几家萧条的布坊收并了,经过几年整饬,俨然已是吴郡第一块招牌。却不意王、张二生好大的面子,有“葛记”当家的请客吃饭。
葛员外嘴角一咧,道:“江主簿见笑了,葛某小小经营,不成气候。今日得与各位大人相见,实是平生幸事。”说罢,向诸人一一恭恭敬敬地招呼过,才坐在张生下座。不知他有怎样本事,长手长脚一个身体坐下来,竟似桌上最不起眼一个。他眼光与同席任何一个遇上,都是自下往上的。
张生听他这句“江主簿”,便暗自咂摸江先生的身份:葛员外富甲一方,他既能坐在下座,自不是卖王、张两个初出茅庐后生的面子。他称呼江先生一声“主簿”,那江先生必是吴郡地界上首要的人物。张生自小只读孟夫子教的圣贤书,于这官场世故,只知些最是浅略的、任市井白丁也说得出一二的内容:
天子以下便是太师、太傅、太保三公,渐次是太常、光禄、卫尉、鸿胪、大理、司农、太府、太仆、宗正等九寺,分掌祭祀科考、内廷警卫、用兵遣将、邦交国礼、司法讼狱、财税钱租、盐铁山泽、驿站通邮以及皇族宗室等各项事宜;天下诸郡,凡吴、楚、晋、冀等地广人稠、物产丰富者,及至中山、夜郎这般偏远穷困的,计二十八个,都有府尹、太守派往,主一方事务。政绩优劣,由各寺考察。府尹、太守之下,便有主簿分忧担劳。
而十年前一场谶乱中,圣上将京中王侯一一谪往各郡,废太子不愿前往,在殿前便被斩了。据说圣上坐在龙椅上,看着他血溅天阶的尸身笑了一阵,又哭了一阵,从此退朝避政,改元“大梦”,将国事全数交给三公打理。
谶乱中,各郡或遭洪、蝗诸灾,或遇兵匪之乱,大多减丁至半;便是张生自家的叔伯,也有几个被乱匪抓去了、再也没回来的。分封在各郡的王侯俱都勉力经营,一则既是自己的封地,自须维持好了,才有税赋;二则圣上年迈失智,十年来也不立嗣,各王侯便直把封地作为固守进取的基业,当然也须得到主簿的帮衬。
吴侯是圣上胞弟,素闻他爱民惜苗;陈府尹去年新任、来到吴郡。却不知江先生这位主簿,究竟常侍吴侯爷门下,还是新随陈府尹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