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站等着发榜的这几日里,张生总觉胸闷气短。
两个同伴都不在驿站里:考完第二日,李生收到家里来信告,他老父无故跌了一跤、再也起不了身,他自知考中几无可能,便急忙赶回去了;王生家在苏州城里有些产业,几日来,总是早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
本来自考完那日之后,张生便刻意避着王生。他独自在驿站闲度日子,每日的三餐咽进嘴里,总觉如干草一般,涩涩地发苦。躺在床上也睡不好觉,浅浅的梦,总被菱香的一声轻唤,或是王生得意的笑声扰醒。
他总不信王生那日的话,料想一定是他胡编出来,向自己二人吹牛卖弄;但又始终放不下心来,生怕菱香确已陪王生睡过。张生便想着,一定要去再见一次菱香。但翻找行囊,自带的盘缠并不太多,要独自找一回菱香,怕是差的远。只有去“醉杏楼”的厅堂里坐上一晌,许还能见到她裙襦半幅、凤簪只角,也聊以慰怀了。
这般想着,不觉已走到了街上。银杏叶子铺了满地,偶有一阵风,吹起几只“扑面蝴蝶”,张生侧身避过,眼见着倏倏地飞远了。红叶却都还顽强地立在枝上,鲜有几枚杂落在满地黄叶里,也有些顺着街边的沟渠而下,顿觉“秦宫脂粉惜随流”。
步入“醉杏楼”,门僮、鸨姐,携着几个做不上生意的容貌平平的姑娘,倒似两山排闼一般,满脸堆笑地拥着客人进门。浓俗的薰香裹着酒菜、胭脂、澡豆的气味,把偌大一座楼堂烘得热乎乎的。是以不论主客,进退容止都自在舒适了几分。
有个鸨姐眼尖,识得张生前几日与人一同来过,谄笑着挽起张生便往楼上一张桌子上奔去。张生不待询问清楚,脚步随着鸨姐一路趔趄,已见到王生略显惊诧的脸。惊诧一闪而过,王生敛起微笑,掏出几个钱,说句“有劳王妈”,这原来唤做“王妈”的鸨姐满眼的秋波顺着一根粗短的手指在王生胸前、腰上打了几个转转,交待句“几位大爷、公子喝好玩好,王妈家的姑娘个个儿都是水灵清秀”,便接过赏,识趣地退下了。
除了王生,桌上原还有一人,五十余岁年纪,身材样貌,具是普通已极。他一副文士打扮,侧着脸也不做声。张生这才明白,王生早在这里摆了席,邀的客人还没到齐,王妈却误把张生带来,添了这许多尴尬。
张生本不愿再见到王生,便欲转身离开,王生却一把将他拉住,为他引见了那位“苏先生”,苏先生打个哈哈,别过脸去继续听曲,全不理王、张二人。
不多久,果然又有一位文士走近前来。张生见他瘦瘦小小,一身灰布衫子,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在银丝纹样的髻里。苏先生豁地站起,毕恭毕敬地拱手执礼,低唤一声:“江先生来了。”江先生轻摆了下手,施施然入了座。苏先生一手拦住欲来添水的小厮,接过壶小心地为江先生倒上,方才轻轻地坐下。王生拉着张生,颔首在一旁立着。
江、苏二位寒暄几句,苏先生才似刚想起另有旁人,拉着王生向江先生行礼:“江先生,这位便是小王公子,他父亲王静斋王老相公,您见过的。”王生上前半步,深深一揖拜下,江先生执起王生双手笑道:“即是自家晚辈,就快免礼罢!”一双细眼自深深的皱纹里上下打量,又道:“年纪轻轻,人品相貌具是出挑拔萃。”便转向苏先生,朗声道:“苏兄啊,你我兴鲈莼之思久矣,眼见这些后生晚辈个个都是美玉良材,真是高兴啊。”
王生趁着江、苏二人推让的间隙,指着张生向江先生道:“这位张贤弟是晚生的同乡小友,今番一同来考。晚生虚长几岁,文章见地,却总及不上他。”张生没曾想到王生对他这本不该来之人竟如此抬举,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唯唯地一同坐了。见王生不住地夹菜敬酒,便笨手笨脚地跟在后面效颦学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