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阳从东边薄薄地露出半个,张生便跪在县衙门口,这会儿日已当空了。每过一阵,他便喊一句“草民张其端,状告本郡江主簿等人杀害民女,求知县大人明断。”喊到此时,声音已沙哑如破锣。他跪在那里却是一动不动,身后围观的人群换了几拨,县衙大门始终紧紧闭着。
大概是他喊了半天,翻来覆去总是这一句,县衙大门又总也不开,人们再看不出什么稀奇,到了吃饭时候,便都散了。这时“咿呀”一声,大门开了半扇,两个衙役一前一后快步走出,架起张生往门里一推,其中一个探出身子来四下瞧瞧,见路上没几个人,便又将门悄悄关上了。
他两个将张生带到门房的内室,就走开了。过不多久,一个头发稀疏的瘦小老头走进房来。他穿件灰黑褂子,脸上似笑非笑,一对小眼藏在菊花瓣儿一样的皱纹里,两个蜡黄门牙凸在外头,直似一只老鼠成了精。老头打量打量张生,开口说道:“你便是今科解元,张其端张相公?”
张生见他其貌很是不扬,便还是那句:“草民张其端,状告本郡江主簿等人杀害民女,求知县大人明断。”小老头捋了捋不多的几根胡须,道:“本官方举威,便是苏州知县。”
张生只想着要找知县呈状,知县真到了眼前,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方知县指指墙边的一张小床,示意张生坐下;自己撇了一条长凳来,坐在张生对面。他说:“你方才言道,江主簿杀害民女,他杀的是哪个民女?”
张生道:“是醉杏楼的菱香姑娘。”方知县两个小眼讶异地瞪着张生,好像他长了四个鼻孔一般:“你是说陈府尹门下的江万济主簿,杀了一个叫做甚么菱香的妓子,被你今科解元张其端相公见着了。所以你张解元便在我方举威的县衙门外跪了半天,要向我告他江主簿?”
张生想了想,道:“菱香死时,我醉倒了,并未见着。但菱香确是被江主簿他们逼死的。”方知县好奇道:“这个他们,又是哪几个?”张生答道:“是苏先生,葛员外还有王妈他们几个。”便原原本本地,将自己如何结识菱香,如何误入了王生与江主簿的私会,江主簿与葛员外等人又是如何在他考取的当晚、亦即是昨日,用药酒将菱香逼死的种种情形,说与方知县听了。
方知县只听得云里雾里。他搔搔头,向张生问道:“那菱香既是醉杏楼的妓子,便应在教坊册上挂着名的。她的死生,该由教坊向本县报备。倘若菱香昨晚确实死了,现已过了半日,可教坊里并无人来报啊?再者,一个妓子,死了便死了,与你有何干系啊?你可是本郡新科的解元!”
张生急道:“妓子的命,便不是命么?解元的命,就好值钱么?解元便如何?”方知县嘿嘿一笑,道:“并不如何,并不如何。我劝你睡上一觉,好好想想这些年的寒窗苦读,再想想将来的功名利禄。想通了,再来问这一句’解元便如何’罢。”
说完,背着手走回院里去了。两个衙役往内室里送了些茶饭,复又站到门房外,任由张生在内室里默然不语地坐着。
张生昨天夜里闹了半宿,又抚着枯井坐了半宿。今晨天没亮,他便寻到县衙门口跪着,直到此时,眼没阖过,泪也没干过。他再也支持不住,在小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与李生、王生一同,围在一张书桌边背书,忽然他脚下产生了一个极深的黑色的洞,令他不断坠落下去。他向上呼救,李生、王生却像浑然不觉,自顾自喃喃背着书。向下望去,那黑洞的里头,像是晦盲珠中,茫茫的一片雾;又像是枯井下面,沉沉的腐气似一堵墙。关于菱香的片面意象不时围绕着他,伴他一同下坠。有时是她低敛的圆巧下巴、垂搭着的裸露双足,有时是她轻轻哼唱的曲子、随意流转的眼波,有时是那一张金丝栏笺纸、那一粒肩肤上的胭脂胎记。
忽然一阵巨响,天地倏倏地抖动,张生被一股大力提着向上飞去,眼睁睁看着菱香莹白的身躯愈来愈小,向着黑洞里坠去,转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