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精神矍铄,面容红润的老者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好了,好了!别喊了,老夫早就料到沈子矩今日会来!”
沈方、章惇快步走上前,深施一礼,“小子参见安乐先生!”
“学生参见老师!”
“好,好!”邵雍笑了笑,一手一个,将沈方和章惇拉进堂屋。
“子厚,你能激流勇退,好啊!为师还是小看了你。”
“多亏子矩提醒,否则学生仍然断不了功名利禄之心。”
邵雍摇了摇头,“功名利禄么?断之何用?又何需断?犹如饭食,食之则寿短,不食则早亡。该吃还是要吃,生病总比死了强。”
“先生既然看透世事,为何却没有入世,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想要出世,而没有入世的体验,终究还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沈方见邵雍一上来便考究自己与章惇,便动了胜负之心。
邵雍哈哈大笑起来,“早闻子矩小友才华横溢,没曾想词锋锐利,颇有禅宗风采,只是不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可是绝对?”
“乃是七言绝句,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好诗,好诗!此诗似乎并非子矩所为,以子矩束发之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写出少壮工夫老始成这样的迟暮之言。”
“却是梦中仙人所授。”
“仙人么?”邵雍笑了起来,“邵某听闻子矩去年死而复生,莫非乃是前世之作?”
“安乐先生何出此言?”
“子矩小友,天道无常,人生短暂,何需费心费力。纵使将九州大地变成王化乐土,百年之后,亦是战火一片。吾常观国朝之气运,非人力所能扭转,望子矩小友潜心修道,借助两世机缘,追寻那登天之道,何必将前世之因果强行带到此世?”
沈方听了邵雍之言,有些头皮发麻,邵雍精通易数,或许已堪破天机,或许自己将后世的科技带到这个时代不但不会达到用华夏文明统一地球的目标,反而会给整个地球带来更大的灾难,这气运之说,玄之以玄,实非他能理解掌握。
“譬如见一小儿坠河,难道可以坐视不理?!”
“关口不在小儿坠河,而在子矩之心见,而在子矩之设想。事实上并无小儿坠河,即使有,子矩也来不及施救,况且,这世间不平事、可怜事多如星辰,以个人微薄之力如何可与无情天道相抗衡。”
“安乐先生所思所想自然也有道理,只是沈某以为,世间不平事、可怜事无外乎外在资源的匮乏,及常人所存之贪念。世间亿兆生灵固然无法穷举,但其根源皆是来自于相同的大道本源,亿兆生灵因受业障蒙蔽,而生差别心,既而生起据为己有的贪念。沈某既已知其根源,便会广开法门,充盈其物什,用精神之能量挤占固有之贪念。”
“子矩小友,老夫行将就木,实在没有小友精神气魄,既然小友不愿修行长生大道,老夫亦不再相劝。刚才小友所说物什方面,便是老夫身处千里之外,也知道大周百姓因昌国沈氏而日渐富裕,至于贪念,老夫只知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扬善除恶乃是圣人本性,不知这贪念竟然能超越善恶利害成为小友所认为之根源,缘由何在?”
“佛家有十二因缘讲的很透彻,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及老死。万事万物,无不是分分合合,从根本上而言,分只是过程和手段,合才是最终的目的。亿兆生灵因无明而有分别心、差别念,继而有了无意识的行为,从而有了识别的可能,为了识别分辨,亿兆生灵将对境以名相来分别,以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为载体,以感知接触为媒介,以色声香味触法为受果,完成了本源从无明到受果的分离工作。”
“这七个因缘万事万物,一切生灵皆有,人类产生之前,地球已存在了亿万年,也将永远存在,但因为有了人类,加快了万物分合的过程,人类通过制造和使用工具,不断地把地球改变成人类喜欢的样子,并有可能将地球直接毁灭掉,这一切的根源,便是爱。”
“这里的爱,便是贪爱,是为对境所起的一种贪染心。无论是野兽相残,还是树木生长,生灵哺乳无不是贪爱的表现,人要生存,就得吃五谷杂粮,五谷要生长,需要空气、养份,叶落归根、人死落土,终究化做谷植之养份。万物生生不息,说到底也是贪爱在驱动,有了贪爱,那么便会有索取,物产恒定,而索取无限,故而生起烦恼纷争;即使最终拥有,生起了短暂的快乐,最终也会索然无味,渐渐地失去化为虚无。”
章惇在来洛阳的路程之中,听沈方进述理学,沈方将物理、化学、数学各个分支的大概内容详细地讲了出来,令其大开眼界,只需每一个研究方向均可穷其一生来钻研,比如,只力学方面,便有固体力学、流体力学、一般力学、生物力学、环境力学、纳米力学多个研究领域,而流体力学不仅可以用于研究更先进的船只,还可以用于设计可以飞到天空的飞行器以及飞向太空,乃至登上月球的火箭。一路上,沈方给他讲了许多最基础的知识,这些基础知识、基础理论环环相扣,最后竟然能推演出神奇的结果,他终于明白沈方想要让他领导的是何种重要的工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离不开各种蒸汽机、内燃机、发电机、电动机,大的可以驱动数十万石的轮船,小的可以放到一只手掌之上。原本以为沈方精于这些机巧的细物,没想到谈起形而上的内容时,沈方更加擅长,而这个领域也是邵雍与章惇浸淫已久的专长。
此时邵雍已写下了《皇极经世》和《渔樵问对》,《皇极经世》是一部运用易理和易教推究宇宙起源、自然演化和社会历史变迁的著作,以河洛、象数之学显于世。“皇极”一词出于《尚书·洪范》,九畴中“五皇极”居中,所言为皇帝统治中国的法则。“经世”就是书中“以运经世”的三千年历史大事记。《皇极经世》一书,就是一部简记上下三千余年(公元前2577年~公元1023年)历史大事之书。《皇极经世》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纠正了前史中的一些错误。而邵雍在编著《皇极经世》时,与司马光互有借鉴,对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有一定的影响,而柴勐准许司马光借用之龙图、天章阁、三馆、秘阁书籍,邵雍亦得以借阅了大量的珍本、孤本。
邵雍听到沈方在他研究最深的领域提出了新的观点,年已花甲的他很难接受,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说道,“子矩小友有此奇思妙想,老夫还需要仔细体悟。但佛家一家之言,未必比得上圣学的博大精微,至于天地之道、万物之道、众妙之道亦未能阐述,若是供和尚、禅师谈论机锋,或有些用处,但正如小友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没有修证,不将此身修练得道。终究如镜中花、水中月,皆是泡影。”
“安乐先生,小子观先生修行功底极深,但仍未突破补元境界,不知道先生依何法修证,又有何次第?!”
邵雍笑了起来,“小友说笑了,老夫只是修身养性,并未有练习武功,如何能以境界相论,格其物、穷其理,其知自现,老夫精研天道数十年,始知天地之间,唯数而已,余以天地之数、圆方之数为天地之源起,可得十六大位;数之根本乃是阴阳奇偶,阳爻、阴爻和合可得四象、八卦配合干支之数,参以天地变化之数和体四月三之原则,以导出象征生灵万有之动植通数。”
沈方摇了摇头,“安乐先生,小子修习之《太上老君养生功》乃是道家始祖老子所传,老君亦不会武功,但也修成还虚境界,脱离了六道轮回,回归法界。以先生的功底,只需有适宜的功法,定可一步千里,突破至换元境界,武功乃是小道,境界却是鸿沟,到了换元境界,便能够进入古圣先贤修练的圣境,那时先生便知道,你说的这些数只是道的表象,乃是自己的分别念头,或者说是先生用自己的意识创造了一个完整的幻相世界,与真实境并无关系。”
邵雍露出神往的神色,但只一瞬间便平静下来,“老夫这般年岁,难道还贪恋尘世浮华,小友的美意,老夫心领了。”
沈方哈哈大笑起来,“安乐先生,《皇极经世》、《渔樵问对》已面世,你便觉得功成名就,可是若传世之作乃是偏颇之作,于先生的声名不利。”
邵雍傲然道,“老夫精研易理近五十年,对拙作还是有几分信心。”
“《皇极经世》记载了自唐尧至今三千四百余年之间的大事,安乐先生博通古今,实令小子佩服,然后三千年前又如何?三万年前又如何?孔圣、老君光芒璀璨后,为何便停滞不前?且不说宇宙起源,便是地球在这四十六亿年间,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智慧文明,人类文明并非第一次,也绝非最辉煌的一次。以此次智慧文明的思想深度想要穷举地球的奥妙都不可得,何况整个宇宙。”
“地球是何?”
沈方从怀里取出一张世界地图,“这是世界地图,我们所居之地乃是太空中的一个球体,它因为自转而有了日夜,因为绕着太阳公转而有了四季。”
邵雍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天圆地方乃是他理论体系的根基,如今根基不稳,其上建立的所有理论便有了瑕疵。过了许多,邵雍才叹道,“这世界如此之大么?”他在地图上找到了大周的疆域,与整个地球的陆地相比,大周面积极小,在这片土地上可以生成文明,其它土地上呢?
沈方没有纠结地图的事,他继续说道,“人类的历史不过几万前,本次文明的起源也颇为奇特,虽无文字记载,但已可以确定来自于外星。”
“外星?”
“也可以理解为仙人吧,传说女娲造人,或有其事。”
“可有证据?”
“地球之上,物种数以百万计,数百万物种中,唯有人类与所居住的环境无法相融,夏天炎热需要找树荫、冬日严寒,需要着衣服。人类如果没有工具,没有获得衣物、房屋便有可能冻死、饿死,其它物种却没有人类这么娇贵,此是其一。再有便是人类繁殖乃是所有物种中最困难的,婴儿初生,三年不得离怀,其它物种绝无此可能,如此漫长的哺乳期,若是起源于地球,以人类开智前的状态如何能保证种群的繁衍。”
“这便是小子所知道的人类历史,至于这个地球上与我华夏文明能媲美的文明有十几个吧,有些文明甚至比我们还久远,有些文明比我们还深刻。象先生刚才所说天地之道唯数而已,在西方万里之外,有一个小国,距今一千五百年前,有一位哲人名叫毕达格拉斯,他同样提出宇宙可以由一个单独的原理来说明,那便是数,他们认为数即万物,万物皆数。”
邵雍的脸色变的苍白起来。
“后来信仰这个理论的形成了一个毕达格拉斯学派,参加这个学派的多是当地的贵族,这个学派也成为一支强大的政治力量,其中的一个成员希帕索斯提出一个问题:边长为1的正方形其对角线长度是多少呢?他发现这一长度既不能用整数,也不能用分数表示,而只能用一个新数来表示,而这个数便是根号2,乃是无限不循环小数,与此类似的还有派,即圆周与半径的比例,我们叫做祖率,3.1415926,也是无限不循环小数,也叫无理数。无理数的出现对毕达格拉斯学派而言,是一个灾难,自此之后,这个学派便渐渐消弱。”
邵雍此刻只觉得,无理数对他而言也是一场灾难,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只从历史、地理、数学三个方面举了三个证据,便把他理论的根基全部摧毁。他所依仗的乃是对圣学、易理精密入微的阐述,但这些阐述无法解释一个现实问题,那便是与实际情况的脱节,这可让他如何“修证”。
邵雍面色青白交加,最后还是站起身来,向沈方施了一礼,“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子矩小友,请受老夫一拜,老夫愿意随小友修行实证。”